麦浪里的时光标本
发布日期:2025-05-23    作者:陈艳    
0

麦浪里的时光标本

在岁月的长河中,总有一些场景如同陈酿的美酒,愈久弥香。于我而言,关中平原上那如火如荼的麦收时节,便是记忆深处最醇厚的珍藏。记忆中父亲将镰刀搁在青石上,来回磨了三遍。当月光爬上刃口,关中平原的仲夏便苏醒了。蝉鸣炙烤着空气,烫出细密的裂痕,麦糠燃烧的焦香在风里浮动,恍若一场古老的献祭仪式……

天光微熹,打谷场已铺开青铜色的幕布。祖父赤脚踩在麦垛上,经年累月的劳作,让盐粒与麦壳深深嵌进他脚掌的纹路里。他耐心教我辨认麦穗的成熟度:麦芒向东的早熟,麦粒发亮的要优先割。那些沉甸甸的麦穗低垂着,宛如无数张拉满的弓,在黎明前的微光中蓄势待发。镰刀切入麦秆的刹那,我总错觉听见时光断裂的脆响。弯曲的刀刃在麦浪中划出银色弧线,被割断的麦秆断面渗出乳白的浆液,像是大地渗出的记忆。祖父说这是麦子的血,可我却觉得,它更像凝固的月光——被收割的麦穗,不正是被时间斩断了生长的年轮吗?

正午的晒场,麦粒在烈日下蒸腾着生命的气息。母亲将新麦铺开,宛如流淌的银河泛起漩涡。麻雀掠过,金黄的麦浪便漾起涟漪,不经意间,深褐色的陈年麦种显露出来——那些被遗忘在粮仓角落的时光,此刻正与阳光发生着神秘的置换反应。风车转动,带起的旋风里仿佛藏着无数个微型宇宙。麦壳在气流中盘旋上升,如同被剥离的岁月尘埃;纯净的麦仁坠入木斗,发出类似雪落竹林的簌簌声。父亲总会守在风车旁,直到日暮西沉。他说,要等最后那粒麦壳离开,就像等待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珍珠。

黄昏为麦秸垛镀上琥珀色的光晕,我躺在新码好的草垛顶端。麦秸的纤维在体温的作用下逐渐软化,散发出烘烤坚果般的焦香。蚂蚁在垛隙间搬运着细碎的阳光,蜘蛛在交叉的麦秆间编织着秩序井然的罗网——这些被收割的植物,正以另一种形式重构生命的秩序。暴雨突袭的夜晚,麦秸垛会渗出隐秘的汁液。那些沿着草绳流淌的金色液体,在青石板上凝结成半透明的琥珀,封存着折断的麦穗与璀璨的星空。我常在雨声中凝视这些微型化石,忽然懂得,农耕文明为何对晒谷如此执着:我们收割的不仅是粮食,更是对抗虚无的具象化存在。

当最后一把镰刀入鞘,土地露出赭红色的肌理。麦茬在余烬中倔强挺立,像无数未写完的句号。祖父蹲在地头抽烟,烟蒂落在麦茬间,腾起带着铁锈味的青烟——那是土地在吞吐被收割的记忆。来年惊蛰,麦茬地里总会涌现奇迹:被斩断的根系抽出鹅黄嫩芽,陈年麦壳化作滋养菌类的温床。这片看似荒芜的土地,始终进行着隐秘的轮回。就像晒场角落的石磙,年复一年碾压麦浪,自身却在风雨侵蚀中,渐渐长出苔藓的年轮。

如今站在超市货架前,望着真空包装的金皮面包,我总会想起晒场上翻涌的金色海浪。现代机械收割带来了效率,却也带走了麦浪褶皱里藏着的整个宇宙——那些麦芒与阳光的私语,麦糠燃烧时的星火明灭,还有麦茬地里永不谢幕的生命复调。或许真正的丰收,从来不在称量粮食的秤盘之上,而在弯腰收割时,与大地同频共振的震颤里。炼铁厂 陈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