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初,只是檐角垂下的第一根冰凌,在某个无人察觉的黎明,悄然凝成。接着,便是光的变化——那夏日里泼辣辣倾泻的、秋日里缠绵绵斜照的日光,到了这时节,忽然就矜持了,节制了,成了薄薄的、脆生生的一层,敷在万物之上,像一层透明的蜡。
我爱在这样的日光里行走,尤其爱走那条通往老镇的石板路。路是青石板铺的,年月久了,被无数脚掌打磨得温润,夏天赤脚踩上去,有沁骨的凉。冬日却不,它收敛了所有锋芒,只透出一种沉稳的、敦厚的微温。我的脚步落在上面,声音也与别时不同,是“笃、笃”的,清晰而孤独,仿佛每一步都在叩问这沉睡的季节。
路的两旁,是上了年纪的屋子,粉墙黛瓦,静静立着。平日里被藤蔓与花朵掩映的墙面,此刻全裸裎出来,露出斑驳的痕迹。雨水流过的渍,风吹日晒的皴,还有不知哪年哪月孩子用石片划下的、已模糊难辨的字迹,都一览无余。这剥去了华裳的朴素,有一种坦然的、接近本质的美,像一位老人褪去外衣后,身上留下的那些属于岁月的勋章。
冬日的行走,耳朵也变得格外灵敏。市声仿佛被冻得稀薄了,隔着几条街传来,像隔着一层毛玻璃。于是,那些平日里被淹没的、细微的声响,便浮了上来。谁家院子里,竹帚扫过落叶,是“沙——沙——”的,慢而匀,带着一种安闲的韵律。不知哪扇虚掩的门后,传出电视机里咿咿呀呀的老戏,锣鼓点也是懒洋洋的,唱腔被北风扯得断续,却别有一种苍凉的韵味。
偶尔,会遇见人。也都是不急的,裹在厚厚的棉衣里,步子迈得沉稳。相遇时,彼此点点头,或只是一个短暂的眼神交接,便又各自走开。在这寒天里,人与人之间,似乎也达成了一种默契:不必多言,同在这片清朗的冬日天光下行走,本身便是一种无言的陪伴。
走得身子微热,额角却仍感冰凉时,我往往会寻一处向阳的台阶坐下。台阶是石头的,冰凉彻骨,但很快,那被日光晒着的一面,便会透过厚厚的衣料,递上来一股子执拗的暖意,一点点,熨帖着你。坐着,看光与影在对面墙上缓慢地移动。日光是一把最耐心的刻刀,将屋脊的轮廓、枯树的枝桠,雕刻成影,投在粉墙上。那影子,边缘清晰得凛冽,随着日头的西斜,一寸一寸地拉长,变形,最终淡去,像一出哑默的皮影戏,演着时光本身的行进。
便是在这样静坐的某一刻,心里头会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:仿佛我不是在行走,而是这时光,这完整的、沉静的、微寒的冬日时光,在以一种不容置疑的、雍容的步伐,在行走。它走过枯寂的河流,河床便显露出嶙峋而真实的骨骼;它走过沉默的田野,土地便休憩成一片坦荡的、孕育着的荒凉;它走过我们的身侧,我们的鬓角便可能悄然染上一线霜色。而我们,这些在它里面行走的、微小的人,不过是它浩瀚篇章里,几个移动的、温暖的标点。
归途上,灯火次第亮起。那一窗窗晕黄的光,在无边清冷的夜色衬托下,显得格外暖,格外沉,像一颗颗安放在大地上的、温润的琥珀。我知道,那里有热茶,有饭菜,有等待。我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,那“笃、笃”的声音,便也轻快了起来,敲在青石板上,仿佛是我与这行走了一日的、沉默的冬日时光,最后的、轻柔的告别。(生产管控中心 郭超锋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