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写满我的人生
发布日期:2025-12-04    作者:朱峰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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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不写字的。

至少在我的记忆里,父亲从不写字。他的双手,是土地与工具塑造的——十指微曲,仿佛永远握着无形的锄柄;掌心的纹路深如沟壑,嵌着洗不净的墨绿,那是青草与庄稼的汁液;指甲短而厚,边缘毛糙,像钝了的犁铧。这样一双手,与洁净的纸、纤长的笔,似乎是两个世界的事。

然而,他又是第一个在我生命里“写”下字的人。

那是在我很小的某个黄昏。院子里,太阳正把最后的余晖酿成黏稠的蜜糖。父亲刚从里回来,裤脚还沾着新鲜的泥。他坐在门槛上歇息,我爬到他膝上,拨弄他粗大的手指。他忽然用食指的侧面,在落满灰尘的地面上,缓缓地、用力地,划了一横。

“这是一。”他的声音低沉,带着劳作后的沙哑。

那一道痕,在夕光里微微凸起,像大地初生的第一道皱纹。我学着他的样子,伸出小小的手指,在旁边也划了一横。我的横轻浅、歪斜,像一条胆怯的蚯蚓。

“对。”他笑了,眼角的纹路堆叠起来,比地上的横更深、更长。接着,他又划下第二道,与第一道垂直相交。“这是十。”

我忽然兴奋起来,仿佛窥见了造物的秘密。我用手指急切地涂抹,想写出那个神圣的“十”字,却总是画不直那竖。父亲用他宽厚的手掌,轻轻包裹住我乱动的小手,带着我的手指,稳稳地、有力地,从“一”的中间向下划去。那一刻,我的指尖感受到他掌心粗砺的老茧,和一种沉实的、不容置疑的引导。一道笔直的竖,穿透了那一横,稳稳地立在了大地上。

上学后,我拥有了真正的笔和本子。我的字开始在白纸上生长,从歪扭到工整,从铅笔到钢笔。父亲对我的功课表现出一种沉默的关切。他从不检查具体的对错,只是在每晚我伏案时,悄无声息地泡一杯粗茶,放在桌角不碍事的地方。有时深夜醒来,我会看见他披着外衣,就着昏暗的灯光,极慢地翻看我的作业本。他看得那样仔细,手指悬在纸页上方,微微颤动,仿佛在隔空临摹那些他并不完全认识的方块字。他的眼神里,有一种遥远而虔诚的光,像在观摩一场庄严的法事。我知道,那纸上整齐的行列,对他而言,是一片他未曾开垦也无法涉足的、神圣的田野。

2013年因参加工作需要短期培训学习,父亲将一个崭新的、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出来,递给我。我翻开,第一页是空白的,没有一个字。第二页、第三页……直到翻到最后,全是空白。只在扉页的右下角,有一小片模糊的、深褐色的印记,像是指纹,又像是无意间蹭上的铁锈或泥土。

我疑惑地抬头看他。他避开我的目光,只望着沉沉的夜色,说:“拿去,记点东西。”那一瞬,我忽然懂了。这个一字未写的本子,是他能给我的、最隆重的馈赠。它代表了他对“文字”所能想象的全部尊重与期许——那是一片完全洁净的、等待播种的沃土。那片空白,不是匮乏,而是他为我撑起的、最大可能的天空。扉页上那枚无言的印痕,就是他全部的签名,是他用生命本身的质地,为我题写的、无声的序言。

直到今年暑假回家,我在老家旧屋的箱底,又看到了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。它依然崭新,只是蓝已褪成灰白。我郑重地翻开,里面依然是一片空白,如沉睡的雪原。我久久凝视扉页上那片早已黯淡的印痕,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。

我这才恍然惊觉:父亲,这个不写字的人,早已用他最沉默的方式,写满了我的人生。他以土地为纸,以岁月为墨,以他的脊梁为笔,在我生命的开端,就落下了最深沉、最遒劲的笔划——那是对知识近乎神圣的仰望,那是对远方沉默的托举,那是在一片空白中为我预留的无限可能。

他写下的是“一”,是起点,是地平线。

他写下的是“十”,是支撑,是坐标系。

他留给我的整本空白,是原野,是苍穹。

而我此生所写下的每一个字,无论飘向何方,都不过是那个“十”字的延伸与回响,都落款在他早已为我铺就的、无垠的纸页上。他是不写字的人,却是我一生也写不完的、最深情的正文。生产管控中心  朱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