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账单
发布日期:2025-11-29    作者:文航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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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有个上了锁的抽屉。

那抽屉在书房最深处,颜色比旁边的要深些,是岁月熏出来的沉黯。黄铜的锁扣早已失了光泽,却仍固执地扣着,像一只闭紧了的、苍老的嘴唇。童年时,那抽屉于我,是一个神秘的宇宙。里面藏着什么?是家族秘不示人的往事,还是什么了不得的珍宝?这疑问,像一只小小的蛾子,总在心底幽暗处扑闪着翅膀。

终于等到父亲出门忘了上锁的一天。我像个小贼,心跳得咚咚响,屏着呼吸,轻轻拉开了它。没有预想中的珠光宝气,也没有泛黄的信笺。里面只是整整齐齐地,码着一叠叠的纸。我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摞,最上面的一张,墨迹已有些淡了,抬头写着“一九八五年家用账”。底下是密密麻麻的小字:

“七日,购煤五十斤,一元二角。九日,沽散酒半斤,四角。

我一行行地读下去,指尖拂过那些褪色的数字,仿佛能看见年轻的父亲,就着那盏昏黄的台灯,用他那杆吸满了墨水的钢笔,极郑重地,极缓慢地,记下这一笔一笔的收支。煤是暖的,酒是辣的,蓝布衫子是妹妹过年时欢天喜地的笑靥,《大众电影》里,则藏着母亲在操劳之余,一点点对远方世界的眺望。这一页薄薄的纸,哪里是账目,分明是一部用数字写成的、我们家的《史记》。

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,像是在重走一条漫长的来路。账本里,渐渐有了我的影子。“八八年,九月,入学杂费,十五元。”那是我第一次背起书包。“九五年,七月,购《辞海》一部,四十八元。”那是我考了第一名,父亲咬着牙给出的奖励。我至今还记得他递钱给我时,那混合着骄傲与心疼的眼神,与书店橱窗里那本厚书烫金的封面,一同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里。

账本里的数字,也一年年地丰润起来。早先的“盈余”项下,多是几角,几元;后来,变成了几十,几百。支出的名目里,“煤”与“散酒”不知何时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“取暖费”与“红酒”。“蓝布”变成了“成衣”,又变成了某个我寄回去的、叫不出牌子的“羽绒服”。父亲的笔迹,也从早年的峭拔工整,变得有些迟缓,有些颤了。

我的眼眶忽然湿了。这哪里是账呢?这分明是父亲的一生。他将他的年华,他的精力,他所有的爱与担当,都一点一滴地,兑换成了这些琐碎而坚硬的数字,砌成了我们一家温饱无虞的城墙。那账本里,有他深夜的叹息,有他奔波的风尘,有他戒了烟酒的习惯,有他日渐花白的头发。他将一切都算了进去,唯独没有算进去的,是他自己。

我轻轻地将账本依原样放好,推上抽屉。那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像是一个时代的落幕。我走到窗前,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,明明灭灭,每一盏灯下,想必都有着一本相似的账单,记录着无声的牺牲与绵长的爱。

父亲从不说爱,但他的账本,每一页都是爱的具象。那上面写着的,不是数字,是他全部的、沉默的温柔。生产管控中心  文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