执拗的父亲
发布日期:2025-11-21    作者:郭超锋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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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的执拗,是刻在骨子里的。

记忆里最鲜明的,是他修那把旧藤椅的光景。那椅子老得浑身都在呻吟,母亲几次说要扔,他总是不语。那天下午,他把它搬到院中槐树下,工具箱在脚边摊开,像展开一个郑重的事业。他俯身下去,脊背弯成一张弓,太阳把他的白发晒得晃眼。他用小刀细细地刮着断裂的茬口,涂上木工胶,然后用麻绳一圈一圈地缠紧。那绳子在他粗笨的手指间,竟变得异常驯顺。他不许任何人帮忙,就那么固执地、沉默地与那堆衰老的藤条较着劲,从日头正烈,一直坐到暮色昏黄。

那时我觉得,父亲是在跟一把椅子过不去。许多年后,当我在异乡的深夜,忽然想起那把椅子上被岁月磨得油亮的扶手,想起父亲曾怎样坐在上面读书、假寐,才恍然明白——他哪里是在修椅子,他分明是在固执地挽留着什么。挽留一段与他一般不再年轻的时光,挽留一种熟悉的、妥帖的生活姿势。他的执拗,是一种沉默的、笨拙的守城。

父亲的执拗,更多时候体现在他的“规矩”上。

比方说喝茶。他那只紫砂壶,是决不许旁人碰的。并非名贵,却被他养出了温润的光。每日午后,他必要独自坐在窗前,用滚水细细地烫过,放入一撮青茗,高冲低斟。第一泡总是要倒掉的,说是“洗尘”。他慢慢地呷,眼睛望着窗外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那套繁琐的仪式,在我眼里曾是近乎迂腐的固执。可当我后来在酒桌上见识了那些一饮而尽的豪情,在会议室里领教了那些滴水不漏的机心,才忽然怀念起父亲那杯茶的清白与安静。他那不容置喙的规矩,仿佛是在喧嚣人世里,为自己划出的一块不容侵犯的清净地。

我与他的冲突,自然也源于此。

青春期时,我迷恋一切新奇、迅疾的事物。我觉得他老了,他的规矩是束缚,他的守旧是落伍。我们之间爆发过无数次争吵,为我的奇装异服,为我晚归的时辰,为我看的那些“不三不四”的书。他从不与我长篇大论地辩论,总是用最简短、最坚硬的话驳回我的请求,然后转过身去,留给我一个无法撼动的、山一样的背影。那时我觉得,我们之间横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。

鸿沟的消弭,是在一个毫无征兆的黄昏。

我离家求学工作数年,一次回家,看见他坐在房间里,就着台灯的光,正费力地鼓捣着什么。走近一看,竟是我中学时那台早已报废的老式复读机。我早已忘了它,用了更小巧先进的播放器。他却还记得,我当年是如何守着它,听那些他听不懂的流行歌曲和录音。

那一刻,我看着他那布满老年斑的、微微颤抖的手,看着他那执拗地、近乎徒劳地想要为我修复一段青春的背影,喉咙忽然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。所有过往的怨怼,瞬间冰释。原来,他的执拗里,包裹着最柔软的内核。他不懂如何用言语表达关切,便只能用这种最笨拙、最固执的方式,去触碰他无法理解的儿子的世界。

如今,我也到了被人称作“固执”的年纪。我开始理解,父亲的执拗,并非顽石,而是一种风骨。那是一种对生活虔敬的、不肯随波逐流的姿态。他固执地守着旧物,是守着记忆的温度;他固执地遵循旧礼,是守着做人的分寸;他固执地走远路,是守着内心的安宁。

这世上的聪明人太多了,懂得变通,善于周旋。而我的父亲,他只是一个执拗的人。他用他一生的执拗,为我示范了另一种活法:不必太快,不必太滑,只需像一棵老树,把根须深深地、固执地扎进自己认定的泥土里。

窗外,秋风又起。我仿佛又看见他,坐在槐树的阴影里,固执地修理着那把永远不会真正散架的旧藤椅。而这一次,我只想静静地坐在他身旁,陪他一起,对抗那终将带走一切的时间。(生产管控中心  郭超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