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冬咸菜里的母爱
发布日期:2025-11-14    作者:朱峰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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节气到了立冬,母亲便像是听到了某种无声的号令,整个人的节奏都陡然紧张起来。她的心思,全都扑在那一缸即将腌制的咸菜上。

在我们陕南,冬天是从一只只瓦缸里开始的。

母亲腌的是“踏缸咸菜”。那口粗陶缸,比我的年纪还大,外壁挂着深褐色的釉泪,内里却被岁月和盐分打磨得油亮如镜。它平素闲置在灶坡间,唯有此时,才被母亲隆重地请到院子中央,用清水刷洗了一遍又一遍,仿佛一场庄严的仪式前,必要的斋戒。

新鲜的雪里蕻,是这场仪式的主角。它们在秋日的最后一片阳光里长得正好,绿汪汪的,带着一股子清冽的生气。母亲将它们一一摊在竹匾上,任那点稀薄的、金贵的立冬阳光,慢慢地、温柔地抽走一些水分。她不时地翻动,动作轻柔得像在梳理女儿的头发。她说,晒到叶子微微发蔫,梗子还透着脆劲儿,那火候便到了。这份拿捏,是几十年光阴沉淀下来的,谁也学不去。

接下来的工序,是力气活,也是技术活。一层菜,一层粗盐,母亲赤了脚,小心翼翼地踩进缸里。她的脚,因常年劳作而有些变形,脚掌宽厚,踏在碧绿的菜叶上,却有一种异样的稳实。她扶着缸沿,慢慢地,一圈一圈地踩下去。起初,能听到菜梗断裂的“簌簌”声,清脆而决绝;渐渐地,声音变得沉闷,那是汁水被盐逼了出来,在脚下汇成了青绿色的卤。空气中,开始弥漫开一种复杂的味道,有植物被碾碎的青涩气,有海盐的咸腥,还有一种凛冽的、属于冬天的气息。

我少年时,总觉得这场景有些“不雅”,尤其怕被同学看见母亲赤脚踩菜的样子。那混合着泥土与汗水的劳作,与我书本里读到的诗情画意相去甚远。我甚至曾以“不卫生”为由,试图劝阻她。母亲只是笑笑,说:“傻话,盐是杀菌的,再说,自己的脚,比外头的东西干净。”她不懂什么大道理,她只信祖辈传下来的法子,信自己身体的洁净。

许多年后,当我在异乡的超市里,对着货架上那些颜色鲜艳、封装整齐的工业化咸菜,却再也尝不出那种厚实而复杂的滋味时,我才猛然懂得了母亲那双脚的重量。她踏下去的,不只是盐分,更是她的体温,她的耐性,她对整个冬天的估算与筹划。那是一种用最原始的方式,将生命的力量融入食物之中的古老智慧。

踩好的咸菜,要用洗净的青石板重重压住。母亲说,菜要吃得苦,才经得起久放。此后,便是漫长的等待。北风起了,缸里的菜在盐和压力的作用下,悄悄地转化、酝酿。它们褪去鲜亮的绿色,变成一种沉静的、近乎于泥土的黄褐色,那是时间赋予的颜色。

开缸的日子,总在一个寒冷的早晨。母亲掀开石板,一股浓烈的、酸咸的气息扑面而来,瞬间占领了整个厨房。她捞出一棵,洗去盐卤,切得细细的,和冬笋肉丝一同翻炒。当那盘咸菜被端上桌时,我们家的冬天,才算真正地、安稳地开始了。

往后的日子里,这缸咸菜便会以各种面貌出现在餐桌上。它是清早佐粥的绝妙小菜;它是炖豆腐时提味的灵魂;它是烧肉时解腻的法宝。它像一位忠厚的老仆,不言不语,却支撑起我们一整个冬天的肠胃。

如今,我坐在装有空调的书房里,窗外是都市不夜的灯火。立冬于我,不过是一个手机日历上的提醒。我再也闻不到院子里那股阳光与雪里蕻混合的香气,听不到母亲踩菜时那沉稳的脚步声。超市里买来的咸菜,终究是少了那一点“脚踏实地”的魂魄。

我忽然想起母亲那时常说:“人过日子,就要像这腌咸菜,经得起压,耐得住藏,才能出味道。”那时我不懂,如今回味,这哪里是在说菜,分明是在说她的一生,也是在嘱咐我往后的路。

立冬又至,我知道,故乡的老屋里,母亲定然又在那口粗陶缸边,赤着脚,一圈一圈地,为我们腌制着整个冬天的念想。那咸味,早已穿透了时光,深深地、深深地渍入了我的骨血里。(生产管控中心  朱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