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房最深的抽屉里,静卧着一把老算盘。紫檀木的框,已被岁月磨去了棱角,透出温润的光泽;那些竹制的珠子,因无数次的拨弄,中间被绳子勒出深深的凹痕,像老人脸上笑出的皱纹。我偶尔会把它取出,放在桌上,并不计算什么,只是看着。恍惚间,便能听见一片“噼啪”声,如夏日急雨,从记忆的深处倾泻而来。
这声音,首先牵引出的,是外公的身影。
外公是镇上合作社的老会计。夏日的午后,他总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摆开阵势。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,在他青布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。他鼻梁上架着老花镜,右手三指灵巧地翻飞,算珠便在他手下欢快地碰撞、聚合、分离,发出一串串清脆又密集的声响。那声音,不急不躁,有着固定的韵律,像一曲古朴的劳作号子。我那时还小,伏在桌边,看那些黑褐色的珠子上下跳动,觉得它们是有生命的,正在演出一场我看不懂的、神秘的舞蹈。外公从不让我触碰,他只说:“小孩子,心浮,糟蹋东西。”他的世界,是规矩的,是“二一添作五,逢二进一十”的,一分一厘,都清晰无误。那算盘声,于我而言,是童年里一首关于秩序与严谨的、遥远而陌生的背景音乐。
后来,外公老了,眼神不济,这算盘便传到了母亲手里。
母亲用它,算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账。油盐几钱,布匹几尺,人情往来几分。她的算法慢,远不如外公那般行云流水。常常在煤油灯下,她一边小声念着斤两,一边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推着一颗颗珠子,眉头微微蹙着,仿佛那算珠有千钧重。那声音不再是急雨,而是秋夜断续的滴答,带着生活的重量。有时,她会算到很晚,那“啪”的一声最终落定,常伴随她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。那时我已读了些书,觉得这劳什子实在麻烦,便拿出计算器,三两下给出数字。母亲接过,看看屏幕,又看看手里的算盘,脸上有种复杂的、被时代轻轻抛下的茫然。她仍会将结果在算盘上再拨一遍,确认无误,才默默收起。于我,算盘在母亲手里,成了拮据与辛劳的象征,我那时一心想逃离的,便是这种被琐碎数字捆绑的人生。
我离家读书,工作,在充斥着电子表格与数字键的世界里浮沉。效率和速度成了新的信条,那把老算盘,连同它所属的那个缓慢时代,被我一同封存在了记忆的角落。
直到那年,我的人生陷入一团巨大的混乱。生活上的困扰,人际的倾轧,未来的迷惘,种种无形的“账目”纠缠在一起,让我算不清,理还乱。我焦躁地在书房里踱步,像一头困兽。就在那时,我无意间拉开了那个抽屉,看见了它。
鬼使神差地,我把它拿了出来。拂去微尘,它沉甸甸的,带着旧木的凉意。我生疏地拨动了一个珠子,“嗒”的一声,清脆,冷静,像一滴冰水落入沸腾的油锅,让周遭的喧嚣瞬间静止。我试着去拨“一”,然后是“二”、“三”……我的动作笨拙,全无外公的流畅,也不同于母亲的滞重。但就在这缓慢的、一珠一珠的拨动间,一种奇异的感觉发生了。那些盘踞在我心头的、乱麻般的烦恼,仿佛被这具象的、可触摸的框架给框住了。一个珠子,便是一个单位;上一档是十,下一档是一;满五便升,满十便进。规则如此简单,如此分明。
我不再计算什么,只是无意识地、反复地从一拨到九,再从九归零。在这周而复始的拨弄中,我的心竟渐渐地沉静下来。这算盘,它不像电脑,会死机,会弹出恼人的广告;它只是沉默地、忠实地呈现着每一次拨动的结果。它教会我的,不是算术,而是一种心法:再庞杂的困境,也要拆解成一个一个可处理的“珠子”;再迷茫的前路,也要一步一步地“进位”。它是一具关于“秩序”的实物禅。
如今,它仍静卧抽屉深处。我不再视它为陈旧生活的烙印,反而将它看作一剂救心的良方。每当心绪纷乱,我便请它出来,听几声“噼啪”脆响,仿佛便能听见外公的沉稳,母亲的坚韧。这老物件,它算不尽世间的得失,却为我拨开了心中的迷雾。它框住的,不只是数字,更是一份在疾速时代里,如何安放自己的、古老的智慧。(生产管控中心 王晓辉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