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匠人父亲
发布日期:2025-10-20    作者:王晓辉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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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父亲是个匠人,一双粗手能化腐朽为神奇。

他的工作室在院子东头,原是个旧车库,经他亲手改造,成了他的王国。推开门,各种气息扑面而来:松木的清香、桐油的厚重、铁锈的涩味,还有父亲身上永远洗不掉的汗味与烟草味。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,成了我记忆中最安稳的味道。

墙上挂满工具,每一件都有其位置。刨子按大小排列,凿子依刃口分类,锯子按齿距悬挂。父亲说:“工具是匠人的兵器,要知性情,才听使唤。”他每周五雷打不动要“磨家伙”,砂轮转动声中,铁与石迸出火花,那些钝了的刃口便重新露出寒光。

儿时最喜看父亲做木工。他选料极苛,一块木头要反复敲击,听其声;凑近鼻尖,闻其味;指尖摩挲,感其纹。他说好木头会说话,“松木性柔,说话轻声细气;榆木质硬,是个暴脾气;枣木最韧,像个倔老头”。这些木头在他口中都有了魂魄。

开料那天有如仪式。父亲先在料上弹墨线,墨线吃进木纹,如同命数注定。接着拉大锯,一推一送间,锯末纷飞如雪。我蹲在一旁,看父亲的背脊如弓弦绷紧,汗珠沿脊柱沟滑落,砸在木屑上,洇出深色的花。

刨花卷曲着从刨床涌出,堆满一地,散发着生命的余温。父亲的手背青筋突起,如老树的根须扎进黄土。那些粗糙的手指却能做出最精细的活计——榫头要严丝合缝,“插进去拔不出来,转一圈又不紧不松”;雕花要栩栩如生,“花瓣要薄得透光,花蕊要细得颤悠”。

完工时,父亲总要亲手打磨。砂纸从粗到细,一遍遍掠过木面,直到抚之如婴儿面颊。最后上漆,他不是刷,而是用掌心蘸漆,一点点“喂”进木纹里。“木头会呼吸,”他说,“漆吃得太饱,它就憋死了。”

邻居常拿来破损的物件求修。断腿的椅子、散架的木箱、裂开的砧板,到了父亲手里都能重获新生。修旧如旧是他的宗旨——“不是要它像新的,而是要它还是它自己。”于是那些修补处反而成了独特的纹身,记录着岁月的故事。

我曾嫌父亲固执。机械化时代,他仍坚持手工开榫;流水线生产,他非要一凿一凿地雕花。他说:“机器做的活没有体温。”那时我觉得他迂腐。

直到我去外地读书,宿舍里买的廉价书桌,抽屉总是卡涩,柜门永远漏缝。某个深夜,我伏在那张吱呀作响的书桌上学习,忽然想起父亲做的书桌——八个抽屉,推拉皆顺;三扇柜门,开合无声。那一刻我才明白,父亲给予世界的何止是一件家具,更是一种严丝合缝的秩序感。

暑假回家,见父亲在教小孙子做木工手枪。孩子的小手还握不稳刨子,父亲便从身后环住他,大手包小手,一起推动刨床。刨花涌出的那一刻,孩子惊呼:“爷爷,木头在吐彩虹!”父亲笑而不语,眼角的皱纹如木纹般舒展。

我忽然看清:父亲这个匠人,修的何止是木器。他是在用最笨拙也最虔诚的方式,修复这个过于粗糙的世界。每一道精准的榫卯,都是他对混乱生活的反抗;每一件圆满的成品,都是他留给世界的秩序标本。

如今父亲老了,手抖得再雕不了细花。但他仍然每天在工作室里,擦拭工具,摩挲旧料,如同老将军擦拭他的铠甲。那些工具亮晶晶地挂在墙上,像一个个待命的士兵。

而我最珍贵的遗产,不是父亲做的任何一件家具,而是他教会我的:在这个求快的世界里,要敢慢;在这个敷衍的时代里,要肯精;在这个的社会里,要相信有些东西值得修复,值得传承,值得做到极致。

刨花还会飞舞,墨线依然笔直。匠人老去,匠心不死。父亲用他的一生告诉我:真正的匠人,雕琢的不是木头,而是时光;打磨的不是表面,而是心性。那一凿一凿刻下的,都是对人间至美的执着信仰。生产管控中心   王晓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