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日又重阳。
晨光初透时,母亲照例翻出那本纸页泛黄的皇历。她的手指——那曾经为我系过无数次红领巾、如今却布满淡褐色斑纹的手指——在密密麻麻的汉字间迟缓地移动,最终停驻在“九月初九”这一格。她轻声念出下面的小字:“宜登高,祈福,念远。”声音里有一种被岁月打磨后的温润。我站在她身后,看着这个仪式年复一年地重演,像一轴被反复展阅的古画。然而今日,当“重阳”二字再次被提及,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颤——我们每年所过的,真的只是同一个重阳吗?
“岁岁重阳”,究竟意味着什么?它绝非物理时间上周而复始的简单循环。在我的记忆里,童年的重阳是祖父背上山的那座颤巍巍的“人形山峦”,是他衣领间混合着汗味与阳光的气息,是茱萸枝叶那股辛辣而清冽的、属于大地的芬芳。那时的重阳,是触手可及的温暖,是具体而微的欢愉。及至少年,重阳变成了课本里王维那首《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》,是“遍插茱萸少一人”的一种为赋新词强说的愁绪。那时的重阳,是文学层叠出的审美意象,是青春在古典韵律中寻找的共鸣。而如今,当同龄的朋友开始在朋友圈晒出带父母登高的照片,当“你养我长大,我陪你变老”成为节日里最温柔的注脚时,重阳,便沉甸甸地落到了责任的土壤里,生长出关于陪伴与告别的、复杂的人生况味。
我们以为自己在重复,殊不知每一次踏入同一条名为“重阳”的河流,流过的,已是截然不同的生命之水。传统,并非一座僵冷的纪念碑,只待我们年复一年地去瞻仰;它更像一棵古木,岁岁年年都在生长新的年轮,我们每一次的“重复”实践,都是在为这棵巨树注入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、新鲜的汁液。古代的士人登高,是为涤荡胸怀,抒发“千秋渺渺”的慨叹;而今天的我们登高,或许更多是为了从都市的逼仄中暂时逃离,在开阔处为疲惫的心灵觅一口深呼吸。形式仿佛依旧,内核却已在光阴的流转中,悄然移步换形。
那么,当“今日重阳”的晨光再次照临时,我们该如何自处?我们不应只做一个被动的、机械的传承者,更不能做一个冷眼的、疏离的旁观者。我们应当成为一个主动的“对话者”。我们可以带着现代人对健康的理解,去重新诠释“登高”的健身意义;可以借着对亲情的当代体悟,去深化“敬老”的情感内涵;甚至可以像我的母亲那样,明知手机上有万年历,却依然固执地翻阅那本纸质皇历——她在守护的,已非一个日期,而是一种与过往岁月温柔相接的手感与体温,一种属于她个人的、不可替代的生命节奏。
暮色渐合时,我陪母亲爬上小区后方那座不高的小丘。山顶的风,带着与往年相似的凉意。母亲指着天边那轮初升的、略显清瘦的月亮,说:“看,重阳的月亮。”我望着她侧影中清晰起来的白发,忽然明白:岁岁重阳,今又重阳,变的,是我们攀爬时日渐沉重的呼吸,是身边人悄然更改的容颜,是我们对生命、对离别、对爱理解的层层加深;而不变的,是那轮月,是那座山,是这穿越千年依旧将我们紧紧包裹的、名为“文化”的温暖气流。
我们立于时间的叠影处,在“重复”的仪式里,一次次确认着自己是谁,又从何处而来。这,或许是所有节日中最终的、也是最珍贵的秘密。(公辅中心 王江龙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