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名义
发布日期:2025-10-16    作者:朱峰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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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有双被土地吻过的手。指节粗大如竹节,掌纹深镌如阡陌,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黑泥——那是土地留下的印记,是他与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勋章。

自我记事起,父亲便是个与土地缠绵的人。每日晨光未露,他已扛着锄头走向田野。他的脚步沉稳有力,踩在田埂上,仿佛大地都会给予回应。我常趴在窗台上,看他的背影融入晨曦,成为天地间最坚实的剪影。

父亲的庄稼地总是村里最齐整的。玉米秆列队如士兵,麦穗低垂如谦逊的哲人,红薯垄起起伏伏如大地的脉搏。他说:“种地不是力气活,是心事活。你得听懂土地在说什么。”下雨前,他能从泥土的气息里预判雨量;刮风时,他能从稻浪的起伏中读出风向。土地是他的经书,他一读就是一辈子。

最难忘那个旱年。河水断流,井水枯竭,庄稼蔫头耷脑。村里人都说“今年完了”,父亲却不言语。他每天挑着两个旧铁桶,去三里外的山涧取水。一担,两担,三担……他的脊背被扁担磨出血痕,汗水滴在干裂的土地上,瞬间就被吸吮殆尽。母亲哭着拦他:“别挑了,救不活的。”父亲只是摇头:“地不会负人。”

奇迹发生在第七天傍晚。天边忽然乌云密布,雷声由远及近。豆大的雨点砸下来,父亲却不躲雨,反而张开双臂在雨中大笑。雨水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流淌,分不清是雨是泪。那年我家的收成居然不是最差的——因为别人早已放弃,唯有父亲的地里还保着一线生机。

父亲不识字,却是我最好的老师。他教我在春雨后辨认野菜:荠菜叶如锯齿,马齿苋匍匐在地,蒲公英开着黄花。他带我在夏夜里捉萤火虫,说那是星星落入了凡间。秋收时,他让我躺在麦垛上看云,说云朵会讲故事。冬雪封门,他坐在炕头用麦秆编蛐蛐笼,手指翻飞间,死物就有了生命。

去年接父亲来城里小住。他站在二十层的阳台上,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,手足无措得像个小孩子。他的土地被分割成一块块水泥格子,他的天空被切割成一方方玻璃窗格。第三天,我发现他在楼下花坛里偷偷种了一颗蔬菜

父亲每天下楼浇水除草,渐渐成了小区一景。孩子们围着他问东问西,他耐心地讲怎么认土壤,怎么除害虫。那些在电子产品中长大的孩子,第一次知道了红薯是长在土里的,芝麻是一节节开花的。

忽然明白父亲守护的从来不只是几亩土地,而是一种与自然共生共息的智慧,一种对生命本源的坚守。他用最朴素的方式告诉我:人可以离开乡土,但不能背叛土地;可以改变生活方式,但不能忘记从哪里来。

如今每当我迷失在都市的喧嚣中,总会想起父亲的那双手——那双能让土地开花结果的手,那双接过我的奖状时微微颤抖的手,那双在告别时紧紧握过我的手。

父亲的名义,是大地的名义;父亲的爱,是根须般的爱——沉默,深沉,却撑起了所有向上的生长。生产管控中心  朱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