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生于一九五二,一个新旧交替的年代。他常说自己是一只脚踩在旧社会的泥里,一只脚踏在新社会的路上,走起来总有些踉跄。
他的童年是在煤油灯下度过的。那时夜来得早,天一黑,世界就缩成一盏昏黄。祖父在灯下读《水浒》,父亲趴在桌边描红模字。纸窗上映着婆娑的树影,风一吹,那些影子便活起来,像是梁山好汉正在夜奔。“那时认字少,”父亲说,“但光看影子,就能编出一整回故事来。”
六零年饥荒来时,父亲刚上小学。饿极了,就带着弟弟去挖野菜。荠菜、苦菜、灰灰菜,都是救命的菩萨。有一次挖到棵野山药,兄弟俩等不及回家,就地生火烤了吃。半生不熟的山药噎得人直伸脖子,但那甜味父亲记了一辈子。“后来吃过多好的席面,”他说,“都比不上那口夹生的山药。”
文革风暴卷到小城时,父亲十六岁。学校停了课,他戴着红袖章,跟着队伍喊口号。但夜里偷偷把老师的藏书埋在菜窖里,“书有什么罪呢?”他后来对我说,“都是好纸好墨印的。”那些书在土里睡了十年,重见天日时纸页已泛黄,像一个个苍老的先知。
七七年恢复高考,父亲已经二十五岁。他白天在砖厂搬砖,晚上就着油灯复习。母亲说他的汗巾总是能拧出墨汁来——那是汗水混着钢笔漏的油。放榜那天,他正在码砖坯,听见广播里念出自己的名字,一块砖坯啪地摔碎了。“不是心疼砖,”父亲解释,“是手抖得握不住了。”
大学里的父亲是个异类。比同窗大七八岁,穿洗得发白的中山装,说话带着砖土气。但他读书最狠,图书馆闭馆铃响时,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。他的笔记本是用砖厂报表的背面订成的,正面是生产数据,背面是微积分公式。
毕业后分回县城中学教书,一教三十年。他的板书极其工整,说是“不能辜负每一支粉笔”。学生都怕他又敬他——他能在操场上一眼找出谁没做课间操,也能在放学后给差生补课到天黑。那些年他送走的学生,有当了大官的,有成了大款的,但父亲最骄傲的是那个残疾学生考上了师范,“我背他上了三年楼,值了。”
九十年代下海潮时,有人邀父亲去南方闯荡。他想了三天,最后还是留在讲台上。“不是每个人都得去淘金,”他说,“总得有人守着矿脉。”
退休那天,父亲把办公桌收拾得干干净净,只带走一个搪瓷杯。杯身上印着“先进工作者”,掉瓷的地方露出黑铁,像岁月的疤痕。现在他每天用这个杯子喝茶,看报纸,偶尔给我发微信——他学会用手写输入法,一个字一个字地划,慢得像在刻碑。
去年帮他整理旧物,翻出一箱发黄的照片。有扎羊角辫的小儿,有戴军帽的青年,有站在讲台上的中年……每一张照片后都有铅笔小字:“摄于一九六零年饥荒后,体重六十二斤”、“一九七七年于砖厂,当日搬运砖坯三千块”、“一九八五年送第一届毕业生留念”。
我张张翻看,忽然泪流满面。原来父亲不仅是个称呼,更是一部行走的史书。他的皱纹里藏着饥荒年的雨水,他的脊背上烙着砖厂的烈日,他的手指间留着粉笔的细尘。他们那一代人,像桥一样架在历史两岸,自己承受着所有的重量,却让后人平稳走过。
今夜父亲又发来微信,是一张夕阳照片。配文说:“今天的落日和你出生那天的很像。”我忽然想起他常说的话:“我们这代人啊,像庄稼一样,挨过冻受过旱,但到底还是长成了。”
是啊,他们长成了。长成了我们的父亲,长成了历史的脊梁,长成了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。而当我终于读懂父亲与他的年代时,桥上的霜,已经落满了他的头。(生产管控中心 朱鑫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