期待父亲的笑
发布日期:2025-10-11    作者:王晓辉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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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的笑是件稀罕物。

自我有记忆起,父亲的脸就如一块被岁月深耕的土地,沟壑纵横,却难得见到晴日。他是个石匠,整日与顽石打交道,似乎把笑容也凿进了石头里。母亲常说:“你爹的笑都攒着,等过年一齐放哩。”于是我便日日盼着过年。

父亲的工作场在村东头的石料厂。那里终年响着叮叮当当的凿石声,石粉飞扬,把人的眉发都染成灰白。我常蹲在厂门口看他工作——弓着腰,举着锤,一下一下地凿着巨石。他的表情专注如参禅,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、锤子和石头。偶尔凿出满意的线条,他的嘴角会微微上扬,但那笑意还未成形,就被接下来的专注吞没了。

最接近笑的时候,是每日完工后。他坐在门槛上,我端来温水给他洗手。当清水洗去石粉,露出掌心老茧时,他会眯起眼看看天边的晚霞,喉间发出轻微的“嗬”声。这便算是一日的欢愉了。

我拼命想逗笑父亲。考试得了第一,我把奖状捧到他面前。他用手掌抚平奖状的卷角,点点头:“要继续。”眼里有光,但笑仍不肯出来。我学邻居孩子做鬼脸,他把我的脸轻轻推开:“莫闹。”石粉从他发梢簌簌落下。

直到那个秋天。我因顽皮跌进山沟,摔断了腿。父亲闻讯从石料厂奔来,满身的石粉来不及拍打。他一把抱起我,在山路上狂奔。我疼得厉害,却分明看见汗珠从他额角滚落,冲开石粉的痕迹,像雨水在干旱的土地上冲出沟渠。

住院的日子里,父亲天天来看我。某日他带来个小布包,打开竟是套微缩石雕工具——小锤如指甲盖,凿子细如针。“躺着无聊,”他说,“教你雕石头。”于是病房成了作坊。他握着我的手,在滑石板上刻花纹。我第一次发现,他那双粗粝的手竟如此灵巧,轻轻一转便是一朵莲。

“石头硬,心要软。”他低声说,“你顺着它,它才听你的。”这话像是在说石头,又像是在说我。

我渐渐入迷,忘了疼痛。当终于雕出一朵歪歪扭扭的梅花时,我得意地举给他看。他接过去,对着光仔细端详。忽然,嘴角的皱纹慢慢舒展,眼角的纹路渐渐弯曲——一个完整的、毫无保留的笑容在他脸上绽放开来,如阳光破开乌云。

那一刻,病房里的药水味仿佛都变成了石料的清香。原来父亲的笑是有声音的,那是一种低沉的、从胸膛深处发出的共鸣,像是春雷滚过旱地。

后来我才知道,父亲年轻时爱笑爱唱,是村里有名的“百灵鸟”。直到祖父早逝,他作为长子扛起家庭重担,选择了最辛苦的石匠活计。生活的重锤一记记砸下来,把他的笑声都砸进了心里,封存在石头中。

我的腿伤痊愈时,父亲的笑声却像开了闸。他看见我奔跑会笑,听见我读书会笑,甚至吃饭时看我狼吞虎咽也会笑。母亲偷偷抹眼泪:“这老头子,把攒了十几年的笑都掏出来了。”

我这才明白,父亲不是不会笑,而是把他的笑都凿进了岁月里。每一锤落下的星火,每一下用力的喘息,都是无声的笑语。他等待的从来不是某个特定的时刻,而是值得绽放笑容的瞬间——比如儿子终于读懂父爱的瞬间。

原来世界上最美的雕塑,是父亲脸上的笑纹。而最好的作品,是用整段时光雕琢而成的、名为“理解”的礼物。生产管控中心  王晓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