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秋将至,市上月饼已琳琅满目。铁盒的、纸盒的、散装的,堆叠如山。莲蓉的甜腻气息与五仁的果香交织,在初凉的秋风里浮动,竟有些争先恐后的意思了。人们匆匆地买,又匆匆地提了去,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桩不得不做的俗事。月饼成了礼,成了人情,成了体面,却独独少了些什么。
我记忆中的月饼,并非如此。
幼时在江南小镇,中秋是极郑重的事。离节尚有半月,祖母便忙起来。她先将糯米浸了,待吸饱水后,用石磨磨成浆。那石磨沉重,祖母推起来却极稳当,乳白的米浆从磨缝渗出,缓缓流入木桶,散发出生涩的米香。我常蹲在一旁看,觉得那石磨声单调而神秘,竟能化谷为浆。
馅料是祖母亲手调制。红豆沙须用当年的新豆,慢火熬煮,直至烂熟如泥,再加入土制的红糖。她不肯用猪油,说是掩了豆香,只滴少许菜油,反复翻炒。那香气先是尖锐,继而醇厚,最后弥漫整个灶间,甜得让人心生欢喜。五仁则更繁琐——核桃、杏仁、瓜子、芝麻、花生,皆要细细焙炒,手工切碎,拌上青红丝和冰糖粒。祖母说,机器打的碎末失却嚼头,唯有手切方能保留果仁的筋骨。
最是烤制时动人。土灶里柴火噼啪,铁盘上月饼渐成金黄。祖母额上沁出细汗,却不准我扇风,说是炉火之气一乱,饼皮便不酥了。她以竹签轻刺饼面,观其成色,便能断生熟。新出的月饼烫手,祖母却不怕,用刀切开,馅料热气蒸腾。她必先取一角敬月,而后才许我吃。
那时的月饼,皮是微焦的酥,馅是温润的甜。尤其豆沙馅中偶有未完全磨碎的红豆皮,嚼起来别有质感。祖母笑称这是“豆沙的骨头”。我往往舍不得吃完,留半块在兜里,香气竟能透衣而出。
中秋夜,月亮大得骇人,清辉洒满庭院。家中老小围坐,案上除月饼外,还有菱角、石榴、芋头。祖父焚香拜月,神情肃穆。他说月亮里有嫦娥、有玉兔、有砍树的吴刚,但最要紧的是月亮记得人间冷暖。我仰头望月,只见明暗交错处似真有影绰动静,便信了祖父的话。
如今祖父祖母皆已作古,老屋亦拆迁多年。市上所售月饼,包装日益精美,口味层出不穷,甚至有冰皮、巧克力等新奇花样。我尝过几种,皮更薄了,馅更细了,甜味更精确了,却总觉得不及祖母手作之味。或许非关口感,而是少了那石磨的沉吟、灶火的温度、敬月的虔诚。
去年中秋,我试着按记忆自制月饼。糯米粉是现成的,豆沙买罐装的,烤箱设定好温度。成品模样周正,口感细腻,然终非旧时风味。才明白有些东西机器永远无法复制——那是手掌的温度,岁月的沉淀,还有一份对天地自然的敬畏之心。
月亮还是那个月亮,月饼却已不是那个月饼。或许变的不是月饼,而是我们。当生活节奏快得让人停不下脚步,当传统节日益发成为商业噱头,当我们习惯于用金钱购买一切而非亲手制作,那份融入食物中的情意便渐渐稀薄了。
又是一年中秋近。我站在都市高楼窗前,看远处月亮升起,与霓虹争辉。忽然想念祖母的豆沙月饼,想念那份有“骨头”的甜。也许中秋的真谛,不在吃怎样的月饼,而在与谁共赏明月;不在馈赠多厚的礼,而在传承多深的情。
月华千年如一,饼香飘散人间。愿我们能在奔忙中稍驻,找回那份手作的温度、那份敬月的虔诚。毕竟,月饼再精美,若无真情实意佐伴,也不过是粉饵油糖之合;明月再皎洁,若无亲人共赏,亦只是天际一轮冷盘罢了。(生产管控中心 朱峰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