钢城之秋，向来是铁灰与赤褐相杂的。高炉日夜吐纳，将天空也染上一层淡淡的烟霭。人们习惯于机器的轰鸣，习惯于钢铁碰撞的铿锵之音，却未必留心，在这硬邦邦的工业腹地，竟也藏着如许温柔的物事。

钢城有桂树，多植于厂区路旁，或是工业旅游景点路线。平日里，它们静默地站在钢架铁塔之侧，灰绿的叶子蒙着些微的粉尘，并不如何惹眼。工人们匆匆走过，心思早飞进了车间，谁有工夫去端详一棵树呢？这些桂树，于是也就安然地过着它们的日子，春来发芽，夏至浓荫，皆不张扬。

然而时序一到九月，情形便大不相同了。

先是空气里渗入了一丝极幽微的甜香，似有还无，像一个羞怯的暗示。起初人们尚不察觉，依旧在钢与铁的节奏中奔走。但不过三两日的工夫，那香气便蓦地浓烈起来，汹涌地灌满了钢城的每一个角落。

“哟，桂花开了！”终于有人省悟过来。

这一声喊，仿佛是个信号。钢城的人们这才抬起头，注意到了身边的老朋友。可不是么，那一棵棵桂树上，不知何时已经缀满了细小的金粒银屑，密密匝匝地藏在叶腋间，开得正欢。

钢城的桂花，是颇有些性子的。它们不学那公园里的同类，开得娇贵矜持。这里的桂花，自有一种劳动者的粗放与热情。它们成群结队地开放，毫无保留地倾吐芬芳，仿佛也懂得“一年之计在于秋”的道理，要赶在寒冬之前，将所有的香甜尽数奉献。

清晨，当第一班工人走向厂区，桂花香便已经“上班”了。那香气混着晨雾，裹着朝露，丝丝缕缕地钻入人的鼻孔，竟将夜班的疲惫也驱散了几分。也有人深吸一口气，打趣笑道：“这桂花，倒是比咱们还勤快！”

我曾见过一个满身油污的检修工，站在桂树下接电话。他粗大的手掌轻轻抚过树干，语调却异常温柔：“家里都好？……嗯，厂里的桂花开了，真香啊，等你周末回来就能闻到了……”铁汉柔情，大抵如此。钢城的桂花，竟成了工人们表达思念的媒介。

最妙的是一场秋雨过后。雨水洗尽了钢城的尘灰，也将桂香浸润得愈发澄澈。雨珠挂在花簇上，将坠未坠，每一滴都盛着一个小小的世界。此时若从高炉区走来，猛然踏入这香雾弥漫之境，便会有一种奇异的感受：钢铁的坚硬与桂花的柔软，机械的精确与自然的随机，竟可以如此和谐地共处一地。

夜幕降临时，桂花依然不肯“下班”。晚班工人踏着月色走来，那香气便在路灯下等着他们，像一位永不倦怠的老友。有时夜风兴起，便会下一场桂花雨，细碎的花瓣扑打在人们身上，留下久久不散的余香。

钢城的桂花，花期不过十余日。它们来得突然，去得也匆匆。仿佛知道在这争分夺秒的钢铁基地，谁也不得有太多的闲适。某天清晨，工人们忽然发现，那熟悉的香气淡了。抬头看去，树上的金桂银桂已然零落大半，只剩下些残花还在枝头恋栈。

“桂花要谢了。”有人喃喃道，语气中竟有几分惋惜。

然而钢城的人们并不伤感。他们知道，这些可爱的芳邻只是暂时休息了。来年秋天，当高炉依然喷吐着赤红的铁水，当轧机依然歌唱着钢铁的旋律，这些忠诚的桂花一定会准时醒来，再次“上班”。

就像钢城本身，就像在这里劳作的人们，生生不息，永远向前。

桂花开罢，钢城迎来了它的又一个丰收季。而我知道，在某个明净的秋晨，那熟悉的香气一定会再度弥漫开来，唤醒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感知与期待。（生产管控中心   郭超锋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