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风从远山吹来,掠过田野时便悄然染上了一层金黄。那风不再是单纯的风,它裹挟着大地的气息、阳光的温度和时间的重量,在稻浪间流转低回。稻穗低垂,沉甸甸地悬挂在稻秆上,在阳光下泛着谦卑而温润的光泽。每一粒谷子都饱满而完整,仿佛包裹着大地的深沉呼吸,记录着从春到秋的全部光阴。

清晨,薄纱般的雾气尚未散尽,远山和近树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。祖父已独自站在田埂上,他的身影在晨曦中显得格外瘦削,却又异常坚定。他的脊背弯成与稻穗相似的弧度,那是岁月和劳作共同雕刻的曲线。他粗糙的手掌轻柔地抚过稻芒,眼神里流淌着的温柔,像是在触摸婴儿娇嫩的脸颊。“稻子熟了会低头,”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,仿佛在与这片土地对话,“人收获了更要懂得弯腰。”那时的我还不能明白这句话的重量,只顾着在田垄间追逐红蜻蜓,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拢在掌心,又看着它们振翅飞远。在我的孩童世界里,丰收不过是一场热闹的庆典,是空气中弥漫的香甜,是大人脸上难得的笑容。
直到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,我跟随父亲走进轰鸣的碾米厂。巨大的机器吞吐着金黄的稻谷,震耳欲聋的声响充斥着整个空间。谷粒在机器中翻滚、碰撞,纷纷脱去粗糙坚硬的外壳,渐渐露出内里白玉般温润的米芯。空气中弥漫着稻壳的清香和新米独特的芬芳。父亲停下脚步,从出口处捧起一把新米,米粒从他的指缝间簌簌滑落。他轻声说:“你看,每一粒米,都是一颗被驯服的星星。”那一刻,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——我忽然想起春天他赤着脚,踩在冰冷刺骨的秧田里,弓着身,将一株株嫩绿的秧苗插入水田;想起盛夏半夜,他被雷声惊醒,披上蓑衣就急匆匆起身去田里察看水情,生怕雨水冲垮了田埂;想起无数个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黄昏,他拖着疲惫的身影归来,汗水浸透的衣衫紧贴在脊背上,那脊背早已被烈日晒成了古铜色。原来,丰收从来不是终点的狂欢,不是可以肆意挥霍的奖赏,而是大地对漫长耕耘、对汗水与等待的深沉应答。
暮色四合时,夕阳的余晖为村庄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。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,整个村子都弥漫着新米蒸煮时特有的、令人安心的香气。饭桌上,祖母为每个人盛上满满一碗晶莹剔透的米饭,热腾腾的蒸汽氤氲上升,模糊了彼此的脸庞,也柔软了每一颗心。没有人说话,席间只有筷子轻触碗碟和咀嚼时发出的细微而安宁的声响——那声音,是九月最朴素、也最真诚的赞歌,是对土地和劳动者最深的敬意。
如今,穿过岁月的烟尘,我终于真正明白。丰收的真谛,既藏在那谦卑低垂的稻穗里,也藏在那被磨去棱角、却愈发晶莹剔透的米粒之中。九月用它金黄的笔触教会我们的,从来不是如何张扬地庆祝获得,而是怎样沉默地感恩付出,怎样在硕果累累时保持内心的谦逊与清醒。当最后的谷粒安然归仓,大地从未因此而变得空虚——你看那整齐的稻茬,它们沉默地伫立在辽阔的田野上,仿佛是大地留下的密码,正在秋日的阳光下,静静地酝酿着下一个蓬勃的轮回,等待下一阵风,再次吹过希望的田野。(内保服务中心 王江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