幼时呼父,不称“爸爸”,而唤“师傅”。此非戏称,实乃宿命使然——我父确为匠人,木工班里持刨挥凿二十余载,满身木屑香,双手尽是老茧与疤痕。
师傅的工坊在院东头,低矮瓦房终年弥漫杉木与桐油气息。我常蹲在门槛上看他劳作:弓身立于木马前,曲尺墨斗在握,目光如炬,量度刻画无不精准。刨花自他掌间涌出,卷曲如云,铺满一地。我尤爱看他开榫,凿刀在木上游走,时而轻啄如鸟,时而深掘如犁,最后两块木头严丝合缝,浑然天成,竟不消一钉一铆。
“师傅,”我举着破损的木枪求援,“断了。” 他接过去,端详片刻,并不立即修补,而是问:“如何断的?” “与二毛比武,磕在石头上。” 他点头,取来一块边角料,刀削斧劈,不消一刻,新枪已成。却非简单复制,枪柄略粗,更适合我手型;枪头圆钝,免我再伤人或自伤。我欢呼欲走,他却叫住我:“来,我教你修旧枪。”
那是我第一堂木工课。他握着我手,教如何打磨断裂处,如何削榫头,如何涂胶合缝。“物坏了,要知其所以然,”他说,“修旧如旧,才是真本事。”夕阳斜照工坊,父子身影重叠在刨花堆里,他呼吸喷在我颈间,有烟草与汗水混合的气息。那一刻,他不仅是赐我新枪的父亲,更是授我以渔的师傅。
年岁渐长,我从学者渐成助手。帮他拉大锯,两人一推一拉,锯末如金粉飘洒;帮他熬鱼鳔胶,小火慢炖,满院腥香;帮他打磨家具,手掌磨出水泡,他取针在灯火烧过,为我刺破放水,动作轻柔如对待名贵木料。“疼不疼?”他问。我咬牙摇头。他眼底有赞许笑意:“嗯,像我的徒儿。”
真正理解“师傅”涵义,是在我高考落榜那年。夏日沉闷如窒,我蜷缩屋中愧见世人。深夜,他推门而入,不言安慰,只放下一套凿锯:“既无学可上,便正经学门手艺罢。”
自此晨昏颠倒,苦练技艺。他教得严苛,尺寸差一毫必返工,线画不直必重来。我偶有怨言,他道:“我是你爹,可更是你师傅。爹能容的,师傅容不得。”某日我刨花时走神,刨刀啃深,坏了一块好料。我呆立原地,等他责骂。他却沉默良久,缓缓道:“你知道这木料何处来?这是你出生时我栽的香樟,本想待你成才时,为你打一套聘礼。”我垂首见木纹如掌纹,忽然泪如雨下。他轻抚残木,声音低沉:“木有木性,人有人命。料废了还能再寻,人废了就真完了。”
那一刻,我方悟他何以坚持师徒相称——父爱宽厚如大地,包容万物;师道严峻如刀尺,雕琢成才。他分身二职,既要给我慈父的港湾,又要赐我严师的鞭策。
后来我终考上大学,离家前夜,他召我至工坊。灯下摆着一套精美木匣,打开竟是全套雕刻刀具。“师傅能教的都教了,”他说,“往后的人生,你自己雕琢。”翌日送行,他立于站台一如平常,只在我上车刹那,抬手重拍我肩——这是师徒间最高的嘉许。车开后才发觉,衣袋里塞了个信封,内装他毕生积蓄,另有一纸:“父为师止于此,父为父无止境。”
多年后我也为人父。女儿咿呀学语时,我教她唤我“爸爸”,她却口齿不清地喊:“师乎...”我怔忡良久,忽然泪流满面。原来血脉中早有传承,我终究成了另一个“师傅”。
今岁携女归家,见父亲白发苍苍,仍守着他的工坊。女儿举着断腿木马奔去:“师乎修修!”父亲大笑,抱她坐上工作台,一如当年握我手般握她小手,教她涂抹胶水。夕阳穿过木窗,三代人影重合在满地刨花上。
我终懂得:世间父爱有千万种,我的父亲偏以最朴拙的方式——他是我的师傅,我是他的徒儿。刨凿往来间,他不仅传授谋生之技,更雕刻我生命之形。那严苛与慈爱,如榫卯相扣,严丝合缝地构筑起我的人生。
而如今,我也成了女儿的“师傅”。每当握她小手教她执笔、系鞋带、做人处事时,便看见父亲的身影透过时光落在我手上。原来“师傅”不仅是称呼,更是一种薪火相传的宿命——父亲雕琢我,我雕琢女儿,生命便在这雕琢中生生不息。
瓦坊依旧,木香如昨。父亲老了,手势不再精准,但每一凿依然郑重如仪式。我坐在门槛上看他,恍如回到童年。忽然他回头唤我旧名:“徒儿,递我那把半圆凿。”
日光倾泻,刨花纷飞。在这一声“徒儿”中,时光圆满如环。(生产管控中心 朱峰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