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记忆
发布日期:2025-09-02    作者:文惠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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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的记忆,向来是吝啬的,仿佛一本被岁月浸蚀的账簿,许多页粘连一处,许多字迹漫漶不清,唯留下几笔孤零零的数目,证明着光阴的收支。

他记得泥土。春日里哪块地需先耙,秋日里哪垄花生最肯结籽,他闭着眼也说得分明。他的手抚过田埂,便知墒情深浅,如同郎中搭脉。那记忆是渗进骨血里的,带着腐草与湿泥的腥气。他常蹲在地头,捏一抔土在指间搓捻,半晌不语,那土便告诉了他去岁今朝的雨雪风霜。这记忆属于大地,不属于他自己。

他也记得节气。清明前后,种瓜点豆;白露早,寒露迟,秋分种麦正当时。这些谚语从他口中吐出,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,是比黄历更准的律法。他的生命节奏与天地呼吸同频,何时播种,何时收割,何时贮藏,皆依循着这套古老的记忆。这记忆属于季节,亦不全属于他。

至于家事,他的记忆便显得支离而任性。母亲的生辰,他总要踌躇半晌,方能报出个模糊月份;我们兄妹儿时的趣事糗事,在他脑中只剩一片混沌的光影,追问下去,他便咧开嘴,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,含糊地笑:“记不清喽。”仿佛那些温热的细节,皆被日头晒化了,蒸发殆尽。

然而,他却清晰地记得我七岁那年打碎过他一只陶土烧的酒盅。那酒盅粗劣得很,杯口还缺了一小块瓷。他当时并未责骂,只默默将碎片拾起,包在一块蓝布里。几十年过去,某年冬夜温酒,他抿了一口,忽然抬眼,望着窗外漆黑的天,喃喃道:“那酒盅……是你爷爷留下的唯一一样喝酒家伙什。”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那一刻,我骤然窥见他记忆的深渊里,沉着一块我从未知晓的、关于血缘与传承的碑石。他记得的并非酒盅本身,而是酒盅背后那一脉相承却又早已中断的父子联系。

他的记忆还顽固地停留在我离家的那个清晨。雾很大,湿冷的白汽包裹着村口的老槐树。他坚持要替我扛那口沉重的箱子,一路无话。直到车轮卷起尘土,我回头望去,他仍钉在原地,身影在雾中模糊成一尊灰黑的雕像。后来母亲每次提及,他总会插话,语气确凿:“那天的雾,真大,五步外就看不见人。”仿佛那场大雾,已将那个送别的场景牢牢地冻结在他的脑海里,连同那一刻无法言说的空旷与失落。他记不住我们的欢笑,却精准地收藏了离别的湿寒。

父亲老了以后,记忆更像一盘散沙,抓握不住。新发生的事情,如水过鸭背,顷刻无痕。他会反复询问刚才是否吃过饭,转头便忘了孙儿的名字。可是,他却能准确地从一堆杂物里找出用了半辈子的旱烟袋;会在某个毫无征兆的午后,突然用极低的声音哼唱出一段荒腔走板的山歌,那调子苍凉嘶哑,母亲说,那是他年轻时在矿上背石头听来的。这些记忆的碎片,脱离了时序,脱离了意义,像沉船散落的物件,固执地浮出意识的海面,证明着某些过往的存在。

我渐渐明白,父亲的记忆自有其严酷的法则。它自动筛去了那些他认为轻飘的、柔软的、属于情感褶皱里的东西,却死死咬住了那些与生存、与苦难、与责任直接相关的瞬间。他的记忆是一张密布缺漏的网,打捞起的皆是生活沉甸甸的砾石,而那些温暖的鱼虾,早已从网眼中溜走。这不是遗忘,而是一种经过生存压力扭曲后的深刻——一种属于父辈的、悲怆的深刻。

如今,我看着他坐在夕阳里,眼神空茫地望向远方,不知那日渐坍塌的记忆宫殿中,还矗立着哪几根残柱。或许,那里面仍有泥土的呼吸,节气的更迭,一只破酒盅的冰凉,和一场永不散去的大雾。

而关于爱,他从未记得,也从未忘记。因那早已化作本能,渗进他每一次沉默的注视,每一回笨拙的付出里,无需记忆,亦从未离开。他的记忆是贫瘠的土地,却偏偏在最深的地方,埋着爱的矿藏,沉默,坚硬,恒久。生产管控中心  文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