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风掠过山梁,空气里浮动着新草与泥土的焦香,这是核桃熟透的讯号。老家的核桃树又该挂满沉甸甸的青果了,像缀着无数绿玉铃铛。爷爷的身影,便在这金秋的光晕里,从记忆深处缓缓走来,带着他篱笆小园里那一片簌簌作响的绿荫。
童年是枝头摇曳的青果,包裹着初尝的甜与涩。爷爷的自留地是他的圣地,十几棵核桃苗被他用木头篱笆细细围拢,还郑重地安了一扇小木门,仿佛里面住着他的心肝宝贝。暑假归家,第一件事必是缠着爷爷去看他的核桃园。穿过蜿蜒田埂,十几分钟后,眼前便是一树树乒乓球大小的绿果,浑圆可爱。我仰头疑惑:“核桃在哪?怎是绿的?”爷爷笑而不语,摘下一颗,用石块熟练地敲掉青皮,露出浅褐色的硬壳;再剥开一层薄黄内皮,雪白微湿的果仁便躺在掌心。放入口中,一股清甜瞬间沁透心脾,带着草木的鲜润,迥异于干核桃的油香。爷爷布满沟壑的手,总被青皮汁液染得黢黑,经月不退,那是他守护的印记。黄昏,全家人在树下铺开凉席,奶奶的蒲扇摇出细碎风声,我枕着青草香,望着叶隙间探头的小核桃,梦里都是砸开硬壳的脆响。
离乡的日子,核桃成了长长的牵挂,在电话线那头生根。背上行囊去县里念中学,爷爷站在核桃树下送我。高大树影将他佝偻的身形衬得愈发单薄,他挥着手,像一截沉默的老枝。城市的超市里也能买到核桃,外壳干净光亮,却再也嚼不出那股带着青皮气息的鲜甜。大学时给老家打电话,爷爷的耳朵已不大灵光,话筒里常是他反复的念叨:“核桃熟了……给你留着……多吃,补脑……”声音穿过滋滋电流,模糊又固执。我知道,他定又举着长竹竿,在树下敲打,地上铺满带刺青果,如同铺开一片未寄出的叮咛。放假归家,总能在抽屉里摸到他精心攒下的、晒得干透的核桃仁,饱满如白玉,那是他攒了一季的阳光。
树犹如此,人何以堪。那个初春寒意料峭,院子里的老核桃树因倒春寒未能挂果。爷爷也像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机的老树,躺在病床上枯槁如柴。我握着他嶙峋如老树枝桠的手,贴在自己脸颊。他吃力地睁开眼,目光浑浊地辨认片刻,倏然亮起微弱星火,枯指在我掌心极轻地蜷缩了一下——那是他最后的告别。他终是没等到下一个核桃成熟的九月。他走后,老屋翻新,那棵曾撑起半个院落的核桃树也被伐去,只余一圈模糊的树桩印记,如同心口一道无法填平的沟壑。
又是九月风起。我站在阳台,剥开一颗从故乡寄来的干核桃。硬壳碎裂的声响,恍惚间与童年树下爷爷敲击青果的声音重叠。那雪白的仁,依旧温润如玉。放入口中细细咀嚼,熟悉的油香弥漫开来,可舌尖却分明尝到一丝遥远而复杂的滋味——是青皮的微涩,是泥土的厚重,是篱笆木门的吱呀,是竹竿敲打的噼啪,更是爷爷那双永远染着青黑汁液、刻满风霜却无比温暖的手。原来,他早已将那棵核桃树,连同他沉默如山的爱,一并种进了我的生命深处。纵使故乡的树影已逝,根脉里的清甜,足以滋养一生漂泊的魂灵。(生产管控中心 郭伟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