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的菜园,是一块被她的精魂浸透了的调色板,四季更迭,永不褪色。
那方寸之地,挤在屋后,原不过是片砂石掺杂的薄土,贫瘠得连野草都生得恹恹。母亲却不信。她用一个春天的清晨和无数个黄昏,俯身其间,像剔除孩子头发里的虱子般,将碎石瓦砾一一拣出,又将河边的淤泥一筐筐担来,与灶里的草木灰细细拌匀,培厚了土层。土地被她驯服了,变得黝黑、蓬松,呼吸着她赋予的养分。
颜色便从这里开始生长。
春寒尚料峭,第一抹新绿是破土而出的韭菜,尖细,倔强,带着一股子呛人的辛辣气,仿佛大地睡醒后吐出的第一口浊气。紧接着,油菜的嫩苗便晕染开来,不是单调的绿,而是一种娇嫩的、近乎透明的黄绿,一场细雨过后,能滴出水来。母亲的身影在其间移动,她撒种,间苗,手指如梭,编织着这片最初的绿锦。那时节,菜园的色调是羞涩的,试探的,像一篇乐章轻柔的序曲。
夏日骄阳似火,菜园却迎来了最为恣肆的狂欢。西红柿的藤蔓攀上支架,果实由青转红,那种红,不是单一的色块,而是从蒂部开始,仿佛被内部的热望一点点催熟、浸透,最终沉淀为一种饱满沉甸的、能反射阳光的绛红。与之争艳的是茄子凝重的紫,紫得发黑,雍容得像夜。黄瓜则躲在阔叶下,偷偷将自己酝酿成清脆的碧玉,浑身尖刺还挂着毛茸茸的白霜。还有朝天椒,一簇簇,尖尖地指向天空,像一束束凝固的火焰。母亲的汗珠砸在泥土上,瞬间就被蒸发,而她却是这绚烂色彩交响乐的总指挥,沉默而笃定。这时的菜园,香气是混杂的,浓郁的,生辣的,色彩是饱和的,几乎要溢出边界,流淌到隔壁的院子里去。
秋日,喧嚣渐次沉淀,色彩变得醇厚而温暖。南瓜的橙黄滚了一地,胖大,憨实,是大地沉淀下的扎实甜腻。胡萝卜的缨子翠绿,地下的根茎却呈现出热烈的桔红,那是泥土深处包裹着的糖分与阳光。白萝卜则半截身子探出土垄,白得干净,白得坦荡。母亲忙着采摘,储藏,她的布鞋沾着不同颜色的泥土。菜园的调色板在此刻仿佛被加入了一层暖金色的滤镜,一切都变得沉甸甸的,预示着丰足与安宁。
即便是万物凋敝的严冬,母亲的菜园也未彻底臣服于灰白。她早有准备——几排覆盖着稻草的畦垄下,埋着过冬的菠菜与香菜。扒开覆草,那绿在凛冽的空气里扑面而来,是一种极富生命韧劲的墨绿,带着霜寒之气,却愈显精神。还有檐下悬挂的一串串通红的干辣椒,一排排金黄的玉米,一缸缸雪里蕻咸菜。它们虽已离开土地,却仍是菜园色彩的延续,是母亲用另一种方式封存了夏日的光谱,用以对抗漫漫长冬的单调。
这菜园,何尝只是菜园。它是母亲的画布,是她用汗水、时间和耐心调和出的生活本色。那五彩斑斓,是她对抗贫瘠岁月最直接、最朴素的宣言。她不曾读过什么画论,却深谙色彩之道——她知道生命的原色就是泥土、种子、雨水和阳光,而最好的调色剂,是日复一日的劳作与守护。
如今,我尝过无数珍馐,味蕾却始终固执地认定,母亲菜园里西红柿那带着太阳温度的微酸,黄瓜掰开后那股清爽凛冽的香气,是任何精致烹调都无法复制的至味。那味道里,有色彩,有四季,更有母亲那双永远沾着泥土、却能让贫瘠土地开出绚烂花朵的手所赋予的、生活的全部尊严与诗意。
她的菜园,是她写给大地的情书,更是用最生动的色彩,为我们兄妹描绘出的、关于何为丰盛的最初启蒙。(生产管控中心 郭超锋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