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冰棍
发布日期:2025-07-18    作者:郭伟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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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月的高温如巨兽舔舐钢城,热浪翻滚间,工友们撕开冰棍包装,清凉甜香弥散在灼烫的空气里。我口中老冰棍的凉意悄然入喉,倏忽撬开了时光的锁——童年盛夏里那裹着棉被的木箱,便吱呀呀推到了眼前。

卖冰棍的老汉推一辆“二八大杠”,后座箱子上覆着厚棉被,活像捂着一个不愿醒的雪梦。他摇动竹板,“叮当”声是夏日的咒语,顷刻唤醒整条村庄的馋虫。孩子们赤脚飞奔,攥着汗湿的硬币,或兜着尚带体温的鸡蛋,蜂拥围住那木箱。掀开箱盖的刹那,白雾如活物般争先恐后窜出,凉气裹着甜香撞进鼻腔,仿佛打开了一口清泉。

冰棍本身素朴得近乎笨拙。蜡纸剥开,便是通体晶莹的长冰条,只一根细木棍贯穿其中。糖精兑水的简单配方,却酿出直抵灵魂的清甜。孩子们舍不得大口咬,只用舌尖小心地舔舐,冰面遇热起一层薄霜,若不小心粘住嘴皮,一扯便是微痛与嬉笑齐飞。那冰棍常被伙伴们轮流传递,每人只允诺般轻吮一口,连最后嗦得发白的木棍都噙在口中,榨尽最后一缕甜意。

记得一年酷暑,我喉头火烧火燎奔向木箱,手在裤兜里反复摸索,却只抠出一枚孤零零的硬币。汗水顺着额角滚落,砸在滚烫的土路上,砸出我满脸窘迫的羞红。卖冰棍的老汉目光扫来,沟壑纵横的脸上漾开暖意。我嗫嚅着:“爷爷,钱不够……”他豁然一笑,枯手掀开棉被如翻开一页温厚的书,一支冰棍已塞入我掌心:“先吃着,凉凉嗓子!”一股清泉霎时浇灭喉间焦渴,甜意如溪流淌过心田。我紧闭双唇,生怕一丝甜气从齿缝溜走。

这清凉的“债”,成了心头的麦芒。母亲无言,只装一小袋金黄麦粒让我送去。老汉接过布袋,沉甸甸的麦粒压着他粗粝的手掌。他摩挲着我稚嫩的手背,笑意如风吹麦浪:“心意尝着了,比糖水还甜。”那粗糙的暖意与冰棍的清甜,竟在那一刻交融成生命最初的甜味课。

如今超市冰柜森然列阵,哈根达斯与甜筒们披着华裳冷眼睥睨。我取一支放入口中,奶香浓郁,凉气刺骨,却再难激起心底涟漪。那曾冰沁入魂的甜,已在现代冷冻工艺中僵冷冻结,失却了穿透岁月的活气。

老冰棍终究隐入旧时光的薄雾,如童年田埂上卖冰棍老汉那声带着泥土味的吆喝:“要哭快点哭,趁你妈还在屋!”——是专属于贫瘠岁月里狡黠而温热的生存智慧。它廉价、简单,甚至被指为“糖精兑水”的粗糙,却以毫无矫饰的甘洌,凿开了物质匮乏年代里最明亮的快乐泉眼。

世易时移,唯余老人掀开木箱时那缕白茫茫的雾气,依然在记忆深处飘摇。它蒸腾着,无声诉说着一个朴素的真理:真正的解暑,从来不仅依赖舌尖的冰凉穿透,更需人情的热流焐化心头的霜雪。糖精的甜味早已随风消散,而那粗糙掌心传递的暖意,却沉淀为生命河床下的恩养岩层——在每一个溽暑难耐的日子,它便悄然上涌,消融着世事凝结的坚冰。

原来最解渴的清凉,终需依靠一双相递之手,才能焐热这苍凉人间。生产管控中心   郭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