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家的两亩六分田,被裁成不规则的形状,散落在田坝的各个角落。五口人的生计,就系在这些零碎的田垄里。从我记事起,母亲的身影就总在田埂上起伏,春天在秧田里育上秧苗,秋天在稻田里收割稻米。春播秋收的轮回里,她把三十年时光种进了泥土深处,连指节都磨出了土地的纹理。
清明刚过,秧田就醒了。母亲在秧田边整理秧苗,指尖划过嫩绿的叶尖,水珠便顺着指缝滚落,在浑浊的水面上漾开细小的涟漪。她左手攥着成束的秧苗,右手分出三两根,手腕轻转间就插进泥里,株距和行距都像用尺子量过一般。等到夕阳把秧田染成金红色时,她栽下的秧苗已经站成整齐的队列,在晚风里轻轻摇晃。
四月的田野里弥漫着元胡的药味儿。母亲搬着她的小马扎、遮阳伞、钉耙在田埂边扎了根,遮阳伞的影子随着日头移动,在泥土上画出流动的圆。她握着钉耙的手起起落落,指甲缝里嵌着紫黑色的泥土。每天清晨六点,露水还凝在叶尖时,她就已经蹲在田里,直到暮色漫过河畔的竹林。我曾偷偷数过她的动作,一分钟里钉耙要叩击地面二十七次,单调的声响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,竟生出一种奇异的韵律。
挖完元胡,就到了油菜收割的时节,以前收割油菜时,母亲会挑一个大晴天,将彩条布铺在田里,抱着沉甸甸的油菜秆走过来铺上两层,再用连枷将菜籽击落。她挥动连枷的样子很有气势,木柄撞在竹排上发出“啪——啪——”的脆响,菜籽便簌簌落在布上,像一场紫金色的雨。我学着她的样子抡连枷,没到半晌就感觉胳膊酸痛,才发现那看似轻松的动作里,藏着多少日积月累的力道。
我记忆里总有个暴雨倾盆的午后。乌云压得很低,母亲正把收完的油菜籽归拢成小山。她让我回家拿伞,可我刚跑到巷口,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。闪电劈开云层的刹那,我看见母亲正跪在彩条布上,用石块压住被风吹起的边角。冰雹砸在她背上,隔着雨幕也能听见沉闷的声响。等我终于跌跌撞撞地跑到田边,她已经把菜籽裹得严严实实,自己却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,头发贴在脸上,裤脚沾满泥浆。后来我问她当时怕不怕,她正择着豇豆,头也不抬地说:“怕啥,菜籽淋湿了才可惜。”可我分明看见她攥着豇豆的手在微微发颤。
如今的油菜田常有收割机驶过,但母亲仍坚持亲手砍倒油菜秆,她说这样散落在田里的菜籽就少一些,能多收点。她砍油菜堪称一门艺术,手起刀落极为利索,而且还有一种独有的节奏感,手腕翻转间,油菜秆便齐齐折断,倒伏的方向都带着某种默契。我站在田埂上听那“唰唰”的声响,忽然明白所谓的艺术,不过是重复了千百次的熟练,是把岁月都磨进了骨血里的习惯。
收割完油菜,田垄便裸露出褐黄色的肌肤,像卸下重担的脊背,等着迎接新的使命。等拖拉机把田里的土块破碎成细小的颗粒,就可以给田里放水准备栽大秧了。那时,母亲会提着水桶在田里泼洒化肥和草木灰,黑灰色的粉末落在田里,勾勒出条条匀称的线条,那是给土地的底肥,也是栽秧前的最后准备。她踩着田埂来回走动,每一步都踩在固定的节奏上,仿佛在为即将开始的栽秧仪式打着节拍。栽大秧的日子,天刚蒙蒙亮,母亲就把捆好的秧苗装上拉拉车。车辕上挂着水壶,她推着车走在田埂上,身影被晨雾拉得很长。等我带着妹妹赶到田里时,她已经用秧绳在水田里牵出了笔直的标线,手里攥着的秧苗像一束束绿色的火炬。
忙到六月,第一茬农忙才算告一段落。但母亲是闲不下来的,每天清晨,母亲都会戴着草帽钻进坡地采摘当天成熟的豇豆,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。等我起床时,院子里的铁丝上已经挂满了焯过水的豇豆,水珠顺着豆荚滚落,在水泥地上洇出小小的水痕。我每次蹲在院子里摆豇豆,不到半小时就眼冒金星,母亲却能从晨光熹微做到日上三竿,起身时拍一拍裤腿,说声“歇着去”,仿佛刚才那个劳作的人不是她。
夏天的中午是母亲唯一能清闲休息的时间。近几年她爱上了看小说和短剧,但随着年岁渐长,老花镜的度数一年比一年深。她看小说时总把手机举到离眼睛极近的地方,听见我的脚步声就慌忙藏进围裙口袋,像个被抓包的孩子。有次我假装没看见,站在厨房门口看她偷偷点开屏幕,仿佛和当年她看我偷偷看电视时的眼神重合,一样的紧张,一样的带着点小小的狡黠。“这字儿太小了”她见被发现,索性把手机递过来,“你给念这段。”我接过手机时,触到她掌心的温度,那双手曾种下无数庄稼,此刻却连看清文字都有些费力。
过了八月中旬,谷子就黄了。小的时候,收谷子要靠人力的打谷机,母亲踩着踏板的身影在稻穗纷飞中忽隐忽现,木柄撞击滚筒的声响能传到半里外。后来换了柴油机,突突的马达声代替了单调的撞击声,她却仍要跟着机器在田里穿梭,把散落的稻穗归拢到一起。再后来有了收割机,金黄的稻浪里驶过铁色的机器,谷粒顺着管道流进布蛇皮袋,母亲站在田埂上看着,嘴角扬起浅浅的笑意,手里却仍攥着镰刀,随时准备弯腰捡拾遗漏的稻穗。
秋收的晒谷场总堆着小山似的蛇皮袋。母亲扛袋子的姿势很特别,先蹲下身子让袋子压在肩头,再借着膝盖的力量慢慢站起,脊梁骨像一张被拉开的弓。我数过,一亩田要收十七袋谷子,她就那样弯下腰又挺起十七次,额头上的汗珠滴在水泥地上,摔成八瓣。有次我抢着要扛,她却按住我的肩膀:“你细皮嫩肉的,别闪了腰。”可我分明看见她转身时,手在腰后悄悄捶了两下。
秋收完,又到了种元胡的季节。母亲扛着钉耙在田里开沟,每一耙都陷进泥土相同的深度,开出的沟像用墨线弹过一般笔直。她把元胡种进沟里的样子很虔诚,每粒种子间的距离都分毫不差。我帮着盖土时总弄得深浅不一,她就在后面重新抚平,“深了出不来,浅了怕冻着”,语气里满是对种子的怜惜。冬日的元胡田盖着厚厚的雪被。母亲踩着积雪走到田里,拨开雪层查看幼苗,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。“雪下得越厚越好”她回头冲我笑,围巾上沾着细碎的雪花,“明年肯定是个好年成。”
三十年来,她就这样在雪地里许下一个个朴素的愿望。父亲常年在外务工,每年春节回家,总会看着那些整齐的田垄,对母亲说:“辛苦你了。”母亲只是笑笑说:“地里的活,不等人。”
去年我劝她别再种地,妹妹已经上高中,城里的房子也宽敞。她正把元胡种摆成整齐的行列,闻言停下手看着我:“人不哄地,地不哄人。”阳光照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,那些沟壑里仿佛还藏着年轻时的模样。我忽然明白,这片土地早已不是谋生的手段,而是刻进生命的年轮。母亲把青春种进了泥土,泥土便回报她以岁月的沉香。
如今每次回乡,我都会走到田埂上站一会儿。看风吹过青绿的稻浪,听远处传来母亲挥动钉耙的声响,就像看见时光在田垄间缓缓流淌。那些母亲弯腰劳作的身影,那些汗水浸透的衣衫,那些暴雨里护住的菜籽,都在这片土地上扎了根,长成我心中永不荒芜的田野。而母亲,就是这片田野里最坚韧的庄稼,在岁月的风雨里,结出满仓的温暖与希望。(炼钢厂 胥京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