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母亲,似乎总是在弯腰。这弯腰的样子,便是我童年记忆里,关于她最固执、最清晰的底片。
晨光,是那种尚未变得尖利的、温吞的鹅黄色,斜斜地探进厨房的门槛。母亲便在这片光里,对着水槽,深深地弯下腰去。水龙头滴着断续的水珠,她的一双手,浸在满池的碗碟与油腻里。那背脊,便在我眼前画出一道微驼的弧线,像一张被生活拉满了的、沉默的弓。肩胛骨在薄薄的衣衫下,随着她搓洗的动作,隐隐地起伏,像两只被困住的、疲惫的鸟儿。我那时总是不解的,一把青菜,她也能在池边择上许久,就那样弯着,一片一片地,将枯黄的叶子摘下,露出里面嫩白的梗。那背影里,有一种近乎于虔诚的专注,仿佛她手里摆弄的,不是寻常的菜蔬,而是什么极精细的绣品。空气里是清冽的自来水气,混着泥土的腥甜,这便是母亲清晨的味道了。
后来我年岁渐长,才恍惚觉得,母亲弯腰的样子,竟有些像故乡田埂上的稻穗。秋深了,稻子熟了,那沉甸甸的、金黄的穗子,便一齐谦卑地低下头去,向着生养它的大地。母亲的腰,大约也是被那些数不清的日子——那些柴米油盐的琐碎,那些夜深人静时为我们缝补衣袜的辛劳,那些说不出口的忧虑与期盼——一点一点地压弯的。她的丰盈,她的所有,都给了这个家,于是她自己,便只剩了这俯首的姿态。
然而,母亲也并非总是这样静默的。她还有另一副样子,那是在她抬起头来,望向我的时候。
那多半是在夜里,我和母亲坐在炕头,聊着工作中的趣事,回忆生活中的美好。台灯的光是浑圆的、温暖的一圈,将我笼在里头,也将悄悄走进来的母亲,笼在边缘的柔光里。她会端来一碗手擀面,然后并不立刻走开,只是站在那里,静静地看我。我若回头,便能撞上她的目光。那目光是怎样的呢?它不像阳光那般灼热,也不像月光那般清冷。它倒像这盏台灯的光,是浑然的,没有边际的,将我整个儿地包裹进去。她的影子,被灯光拉得长长的,斜斜地投在墙壁上,像一个沉默而坚定的守护神。
如今,我离了家,母亲的样子,在电话那头,便只剩了一把声音。那声音是有些沙哑,带着岁月磨过的粗糙,却总在问我“吃得可好”“啥时候回家”。我的想象,便常常不自觉地,要为这声音描摹一幅图像。我想象她戴着老花眼镜,就着窗外的光,一针一针地,缝补一件件旧衬衣上的扣子。阳光照着她花白的鬓角,像是秋末的芦花,有一种安详的、洁净的美。她的腰,大约是比从前更弯一些了,可她脸上的神情,却比年轻时更为平和。她将自己的一生,都缝进了那些密密的针脚里,织进了我们平平顺顺的日子里。
我忽然明白了,母亲的样子,原是这世上最朴素而又最深邃的风景。她弯腰,是她将整个世界的重量,都揽到了自己单薄的肩上;她抬头,是她用目光为我点亮的一盏永不熄灭的灯。她是一株低头向着土地的稻穗,而我,便是从那沉甸甸的穗子里,落下的一粒谷,带着她所有的养分,走向远方。
她的样子,便是家的样子。(公辅中心 王江龙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