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的手擀面
发布日期:2025-11-11    作者:李海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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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生匆匆忙忙,岁月无声流逝,转眼已是不惑之年了,而记忆中手擀面的味道却久久萦绕于怀。

那面在案板上,是有着自己的生命的。你看它,起初不过是一摊散漫的粉,带着麦田里日晒风干的旧气。可当母亲的手,将清亮的水融入进去,它便活了。那不再是粉与水的简单混合,而是一种奇妙的缔结。她的手在粉堆里搅动,像和煦的春风在初融的泥土里翻耕。渐渐地,一个粗糙的团块形成了,她便开始用上全身的力气。不是蛮力,是一种富有节奏的、沉实的推、揉、压、捻。她的身子微微前倾,肩膀有规律地晃动着,仿佛不是在揉面,而是在安抚一个倔强的生命,要将它所有的棱角与戾气,都驯服成一种圆融的、内敛的韧劲。

这揉搓的功夫,最是考验人的耐心与定力。我常觉得,母亲揉进去的,不只是力气,还有光阴,有日子的滋味,有她那些不言不语的盼与愁。面团在她掌下,由散乱而瓷实,由毛糙而光润,最后竟像一块温润的玉,静静地卧在盆底,覆着一层湿布,进行着它自身神秘的发酵与转化。那是一种沉默的许诺,许诺着后续的丰饶。

待到那面团醒透了,筋骨松弛开来,便是母亲大展身手的时候。她取出那根长长的擀面杖,枣木的,年岁比我还大,油光锃亮,是岁月与手掌共同摩挲出的包浆。她将面团用力压扁,然后便一圈一圈地向外擀开。那“咕噜咕噜”的声音,均匀而厚实,是厨房里最朴素的乐章。她的手臂舒展,腰身也随之微微摆动,像一种古老的舞蹈。面皮便在杖下,如被魔力催动着,一圈一圈地扩大,直至薄如一层宣纸,能隐隐透出底下案板的木纹。它平铺在那里,像一轮皎洁的、巨大的满月,静静地散发着麦粒的甜香。

这时,母亲会撒上些薄薄的干粉,像为月亮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云翳。然后,便开始极其熟练地将巨大的面皮一层层叠起来,只听得“嚓嚓嚓”一连串细密而清脆的声响,那卷面皮便在母亲的刀下,化作了千丝万缕。那声音,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,是利落的,决绝的,又是充满韵律的。我屏息看着,总觉得那刀锋起落间,有一种难以言喻的、属于日常生活的庄严。

切好的面,被母亲轻轻提起,一抖,便如瀑布,如流苏,如一根根银丝,纷纷扬扬地散开。它们整齐地排列着,每一根都一般粗细,带着母亲手艺里那种不容置疑的精确与美感。

灶上的大锅,水早已沸腾,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汽,将厨房熏得如同仙境。母亲将手中的面条潇洒地一扬,它们便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,扑入那滚水中。用长筷轻轻一搅,那些面条便在水中欢快地翻滚、沉浮起来,像一群获得了自由的水精灵。不一会儿,面香混着水汽味弥漫开来,是那种最纯粹、最能抚慰肠胃的香气。

母亲为我舀上一洋瓷碗,浇上浓郁的、油亮亮的炸酱,配上翠绿的黄瓜丝与洁白的豆芽。我迫不及待地挑起一筷子,那面条入口滑溜、筋道,麦子的本味在唇齿间被放大到极致。它似乎不仅仅是食物,更像是一种纽带,一头连着我的味蕾,一头连着那些远去的、被母亲的手所抚慰的岁月。

我吃着,忽然便明白了。母亲的手擀面,之所以是任何机器面、外头面馆里的面所无法比拟的,并非全在技巧。而在于,那面条里有她手掌的温度,有她专注的目光,更有那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,默默无言的爱意作为最醇厚的“浇头”。

这面,是能吃到心里去的。(炼钢厂  李海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