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中秋月正圆
发布日期:2025-09-27    作者:胥京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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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气,猝不及防地凉了起来。清晨推开阳台门时,不再是盛夏那种黏腻的热意,反而裹着一丝清冽,吹在胳膊上,让人下意识缩了缩肩膀。我低头看了眼身上的短袖,才惊觉日子竟跑得这样快。

街道旁的桂花树缀满了细碎的金粒,风一吹,花瓣便簌簌落在肩头,带着沁人的甜香。沿街的面包店、超市,甚至街角的小卖部,都把月饼摆在最显眼的位置。玻璃柜里,蛋黄莲蓉月饼、奶黄流心月饼、芝士乳酪月饼……各种新奇的口味摆得琳琅满目,旁边的价签也比记忆里的月饼贵了好几倍。我站在橱窗前看了许久,目光扫过那些精致的包装,记忆却突然飘回了小时候。那时的月饼,大多是用油纸裹着,两封一扎,油纸被油浸得发亮,握在手里能闻到淡淡的面香混着果仁的气息。

那时候最常见的,便是五仁月饼。而我最讨厌的便是五仁月饼,刚拿到手时,轻轻一捏,酥皮就簌簌地往下掉,落在手背上、衣服上,白花花的一片。掰开月饼,里面的馅儿露了出来,冬瓜糖切成小小的丁,透明的颜色看起来像肥肉,咬在嘴里甜得发腻;瓜子仁倒是香脆,嚼起来有股子清香味;花生碎裹着糖霜,软中带脆;可最让人头疼的,是那几根青红丝——红的像细辣椒丝,绿的像嫩葱丝,看着好看,嚼起来却韧得很,好不容易把其他馅儿都咽下去了,青红丝还挂在牙齿上,怎么也咬不断,最后只能偷偷吐在手里,趁奶奶不注意扔到院子里的树下。

那时候最馋的,就是电视广告里的纯黑芝麻馅儿的月饼。屏幕里,一块黑芝麻月饼被轻轻掰开,乌黑的馅儿顺着月饼的边缘慢慢淌下来,看得我直咽口水。我拉着奶奶的衣角,仰着头问:“奶奶,咱们什么时候能吃黑芝麻月饼呀?”奶奶总是摸着我的头,眼睛笑成了一条缝:“等你长大了,想吃什么馅儿的,奶奶都给你买。”可那时候的我哪里懂,只觉得五仁月饼怎么也比不上广告里的香甜,满心盼着快点长大。

那时月饼的价格还没涨起来,我跟母亲去到镇上的老铺子,老板会用麻绳把两封油纸包捆得结结实实,提在手里沉甸甸的。回家后,奶奶会把月饼藏在堂屋的橱柜顶层——那是我踮着脚也够不着的地方。每天放学回家,我都要搬个小板凳站在橱柜前,仰着头往里面看,鼻子凑上去闻,哪怕只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月饼香,也觉得心满意足,盼着中秋快点来。

终于盼到中秋,天还没黑,奶奶就开始忙活起来。她把和父亲年纪一样大的旧木桌搬到院坝里,用抹布来来回回擦上三遍,直到桌面泛着温润的光。然后从屋里端出洗得发亮的苹果和石榴,摆在桌子的两端,再小心翼翼地解开油纸,把八块五仁月饼摆成整齐的两排。“敬给月亮的月饼必须是双数”奶奶一边摆一边说,“这样才代表一家人团团圆圆。”最后,她点燃两支红色的香烛,插在桌子中间的小香炉里,火苗在晚风里轻轻摇晃,檀香混着桂花的香气,飘满了整个院坝。

我指着月亮,小声问:“奶奶,嫦娥姐姐在哪里呀?我怎么看不见她和玉兔呢?”奶奶一听,赶紧伸手拍掉我的手,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:“可不敢用手指月亮,不然月亮娘娘会割你的耳朵!”我吓得赶紧捂住耳朵,生怕耳朵真的被割掉。奶奶见我害怕,又赶紧把我搂进怀里,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摸了摸我的耳朵,笑着说:“乖,以后不指了,月亮娘娘就不生气了,耳朵就不会疼了。”

敬完月亮后,月饼也是不能立刻就吃的,奶奶说要留给月亮足够的时间,享用千家万户供上的月饼。那时,奶奶便搬来两把竹椅,拉着我坐在院坝里。晚风轻轻吹着,奶奶给我讲许多她从小听到大的故事——讲月亮上的嫦娥,因为吃了仙药,不得不离开丈夫,飞到清冷的月宫;讲嫦娥身边的玉兔,每天陪着她捣药,盼着有一天能帮她回到人间。我听得入了迷,靠在奶奶的怀里,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,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又温暖。我时不时抬头看天上的月亮,问奶奶:“奶奶,月亮娘娘吃完月饼了吗?我能吃了吗?”奶奶总是笑着摇摇头:“再等等,月亮娘娘尝好了才会保佑咱们。”

终于,等得我眼皮都开始打架,奶奶看了看天上的月亮,又看了看我,笑着说:“差不多了,咱们可以吃月饼了。”她起身走到供桌前,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月饼,用手轻轻擦了擦上面的浮尘,然后走到我面前,把月饼递到我手里:“快吃吧。”我接过月饼,咬了一大口。还是熟悉的酥皮,还是熟悉的五仁馅儿——冬瓜糖的甜,瓜子仁的脆,花生碎的香,就连之前讨厌的青红丝,好像也没那么难嚼了。我一边吃,一边把月饼递到奶奶嘴边:“奶奶,你也吃。”奶奶摇了摇头,说:“奶奶不馋,你吃就好。”我不依,硬要她尝一口,奶奶没办法,只好咬了一小口酥皮。

一年又一年的时间过去,我慢慢长大,奶奶的年纪也逐渐增长。她的背越来越驼,走路也越来越慢,头发全白了,像院坝里的月光。渐渐地,家里的月饼开始变了样,母亲会买盒装的纯黑芝麻、蛋黄莲蓉、奶黄流心等月饼,再也没有人提起去街上的老铺子买油纸包的五仁月饼。也没有人记得在中秋的晚上用月饼敬月亮。中秋夜,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吃晚饭,看着电视里的晚会,没人再提搬桌子、摆月饼、点香烛的事。有时候,奶奶会站在院坝里,看着天上的月亮,嘴里念叨着:“以前这个时候,供桌早就摆好了……”可没人接她的话,她就那样站着,像一尊安静的雕像。

奶奶逝去后的这些年里,月饼的口味不知出了多少新花样,可惜再尝不到当年的五仁月饼,再见不到月光下的奶奶。(炼钢厂  胥京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