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母亲的身影,向来是瘦的。
在幼时的灶间,那影被煤油灯拉得颀长,贴在熏黑的土墙上,随火苗的吞吐而摇曳。她佝偻着背,搅动一锅稀薄的粥,影子便也佝偻着,像一张被岁月压弯的弓。我常蹲在门槛上,看那沉默的影替忙碌的她活着——它比她自由,能攀上房梁,能漫过地面,能包裹整个昏暗的屋子,却唯独逃不出那四壁围合的、名为“家”的牢笼。
白日里,她的影是短的,匍匐在脚下,被毒日头死死摁在滚烫的土地上。她在那短促的阴凉里锄地、浇园、洗衣,影便成了她另一层黧黑的、被汗水浸透的皮肤。它不言不语,承接着一切重负,却比她自己更先感知到土地的焦渴与生活的重量。有时她直起腰捶背,那影也倏地拉长一瞬,旋即又被更大的日头压缩回去,仿佛一声未来得及出口的叹息。
母亲的影子里,藏着整个家庭的秘辛。它曾慌乱地叠印在产房外的走廊壁上,被我初临人世的啼哭所切割;它曾稳定地笼罩在我的病榻前,十余个日夜不曾移开,将恐惧与疲惫熬成坚定的守护;它也曾因父亲一句重话而剧烈地颤抖,像风中残烛,却最终没有熄灭,反而在黎明前愈发浓重地、沉默地立了起来。那影子吞咽下惊惶、疲顿与委屈,消化成一种无言的坚韧,再反馈于她,使她不曾垮掉。
我渐渐长大,开始躲避她的影子,如同畏惧一种温柔的束缚。我觉得那影过于灰暗,带着柴米油盐的琐碎与烟火灶台的沉闷。我向往窗外世界投来的种种光怪陆离的光,渴望走出这影子的覆盖。我成功了。我走到更亮、更喧嚣的地方,那里的光强烈而均质,将每个人的影都压缩成脚底一小团模糊的、无足轻重的存在。我几乎忘却了母亲那富有生命力的、庞大的阴影。
直到自己也有了家,在某个深夜为孩子掖好被角,台灯将我的身形放大投在墙上。我一动,那影子便动。那一刻,我骤然触电般惊觉——这动作,这轮廓,这沉默的姿态,何其熟悉!这哪里是我的影子?这分明是多年前灶间里,母亲的影子!它穿越了时间、距离,以一种血缘的狡黠,无声无息地潜伏并生长在我身上,直至此刻,借着一盏灯还魂。
我于是明白了,我何曾真正走出过她的影子?我携带着它,如同携带着她的基因、她的习惯、她看待世界的眼神。我竭力反抗的,最终长成了我的一部分;我试图逃离的,早已是我生命的底色。她的影子,并非遮挡光明的黑暗,而是她给予我的最初的土地。我在这片阴凉中扎根、抽枝,最终长成一棵独立的树,而我的树影,又将投向何方?
母亲如今真的只剩下一抹瘦影了。她坐在老屋院中的藤椅里,夕阳西下,把她和椅子融成一团单薄而温暖的暗色,安静地铺在青砖上。我走过去,我的影子与她的交汇、重叠。她抬头笑笑,皱纹被夕照镀上金边,而她身后的影子,深邃、安详,仿佛已与大地达成永恒的和解。
我不再言语。只静静地立在一旁,让我们母子二人的影子,在故乡的黄土上,融成一片再也分不开的、温柔的黑暗。这黑暗不叫人惧怕,因它源自耗尽她一生燃烧的、那盏名为“爱”的灯。(公辅中心 王江龙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