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婆的厨房总飘着一股淡淡的石膏味。那不是医院里那种冰冷的消毒水气息,而是混着黄豆浆的醇厚与青菜的清甜,在冬日暖阳里发酵出的温柔味道。那时,我总爱搬个小板凳坐在灶台边,看她系着靛蓝围裙,将泡得圆滚滚的黄豆一勺勺送进青石磨盘的孔洞里。磨盘是外公年轻时从山里背回来的,青灰色的石面上布满细密的纹路,像极了外婆额头的皱纹,藏着一辈子的故事。
“慢些推,别把豆渣溅出来。”外婆的手布满老茧,却总能稳稳扶住磨杆。她的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,指关节因常年劳作有些变形,可每当握住磨杆时,那双手就仿佛有了魔力。石磨发出“吱呀吱呀”的声响,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。乳白色的豆浆顺着磨盘纹路缓缓淌下,在陶盆里积成小小的湖泊。我最爱看豆浆表面浮起的细密泡沫,像撒了一把碎银子,又像天上的云絮落入了人间。
磨豆浆是件费力气的活儿。外婆推磨时,蓝布围裙的带子会随着身体的摆动轻轻晃动,花白的头发从发髻里散落下来,贴在汗湿的额角。我总吵着要帮忙,可磨杆沉得像灌了铅,我憋红了脸也推不动半圈。外婆就笑着把我的小手包在她手心里,带着我一起推:“慢慢来,一步一步来,磨盘就转起来了。”阳光透过木窗棂,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我能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,比灶膛里的火还要温暖。
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,火光把厨房映得忽明忽暗。铁锅里的豆浆开始冒热气,细小的泡泡像珍珠似的浮上来,又“噗”地一声破了。外婆用长柄木勺轻轻撇去浮沫,银白色的泡沫聚在勺沿,她会顺势倒在灶台上喂给小花猫。那只黄白相间的猫咪总是蜷在灶门前打盹,听见勺子响就竖起耳朵,噌地跳起来,用粉红的舌头将豆浆舔得干干净净。豆浆煮好后,她总要舀一勺让我尝:“小心烫,吹吹再喝。”我捧着粗瓷碗,碗沿烫得手指发红,却舍不得放下。温热的豆浆滑过喉咙,带着豆子的回甘,烫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吐。外婆站在旁边看着,眼睛眯成了月牙:“慢点儿喝,锅里还有好多呢。”灶台上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,她的白发泛着柔和的银光。
最神奇的是点石膏的时刻。外婆从橱柜深处摸出一个小小的陶罐,里面装着雪白的石膏粉。她说这是“老法子传下来的手艺”,用温水把石膏粉调开时,会散发出淡淡的矿物气息,像雨后泥土的味道。外婆将乳白色的石膏水细细淋进豆浆里,一边淋一边用长柄木勺轻轻搅动。“顺时针搅三十下,再逆时针搅三十下。”她教我数着数,原本清澈的豆浆渐渐变得浑浊,像被施了魔法般凝结成嫩生生的豆腐,表面渐渐浮出淡黄色的汁水。她总说:“做豆腐和做人一样,急不得,火候到了自然就成了。”那时我听不懂这话里的道理,只觉得看着豆浆慢慢凝结的过程,比看变戏法还要有趣。
有一年冬天特别冷,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。外婆一大早就起来推磨,石磨冻得发僵,转起来格外费力。我被磨盘的吱呀声吵醒,看见厨房的窗户透着橘黄色的光,像黑夜里的灯笼。“怎么不多睡会儿?”外婆见我揉着眼睛站在门口,赶紧把我拉到灶门前:“快烤烤火,别冻着了。”那天的豆浆和菜豆腐稀饭温暖了整个寒冬的记忆。
后来我去县城读中学,每个周末回家,外婆总会提前磨好豆浆等着。有次学校临时补课,我没能回家。傍晚接到妈妈的电话,说外婆在村口等了我整整一天,磨好的豆浆热了又凉,凉了又热,最后全都喂了那只老猫。“她说你最爱喝刚磨好的豆浆。”妈妈在电话那头哽咽着说,我握着听筒,仿佛能看见外婆站在寒风里张望的身影,眼角的皱纹里结着冰霜。
前几日整理旧物,翻出个掉了漆的搪瓷碗,碗底还留着浅浅的豆浆渍。恍惚间又听见石磨转动的吱呀声,看见灶台边那个系蓝围裙的身影,闻到混着石膏味的豆浆香。原来有些味道会刻进时光里,像老石磨的纹路,无论过多少年,轻轻一碰,就漾开满心房的温柔。(炼钢厂 杜月利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