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向来少言,自我有记忆起,他便如一座沉默的石碑,兀立于家之一隅。他并非哑巴,却吝于言辞,偶尔开口,也不过是“吃饭”“睡觉”之类极简之语,仿佛言语于他,是极奢侈的耗费。幼时我颇惧他,每见他自田垄归来,满身尘土,面目黧黑,便远远避开,只觉他是一截会移动的枯木,毫无生趣。
他的爱是无声的,沉甸甸的,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。夏夜里蚊蚋猖狂,他总坐在我床前,一柄蒲扇摇到夜半,他的影子被烛光映在墙上,如同一座山。我每每假寐,从眼缝中窥他,见他头如捣蒜,却仍强打精神,蒲扇的节奏始终不乱。我那时懵懂,只觉理所当然,何曾想过那单调的摇动里,藏了多少难以言表的温情?
及至负笈他乡,父亲送我至村口。晨雾氤氲,沾湿了他的鬓角,竟显出几分斑白。他嘴唇嗫嚅半晌,终究只吐出“去吧”二字,便转过身,佝偻着脊背,一步一步踱回那被雾气吞没的村庄。我望着那背影,忽觉心下一空,仿佛被人生生剜去一块。那沉默的背影,比任何叮咛都更沉重地压在我心上。后来母亲来信,说父亲自我走后,每日黄昏必至村口站立片刻,不言不语,只是望着我离去的方向,直到暮色四合。
多年后,我亦为人父,方知沉默之爱,实乃最苦最涩者。它不求回应,不事张扬,只是如大地承托万物般,默默担负。我的孩子笑闹于我膝上,我欲学那电视里的洋派父亲,说些甜腻的亲昵话,却总觉喉头哽咽,词不达意。方才恍然,我早已在不知不觉间,继承了父亲的沉默。这莫非是一种宿命?血脉相传的,不仅是眉眼鼻口,更是那深植于骨髓的、无法言说的爱的方式。
前日归乡,父亲已老态龙钟,背驼得愈发厉害。饭后,他忽从旧木箱底摸出一只铁皮盒子,生锈的盒盖上印着模糊的红花。他颤抖着打开,里面竟整整齐齐码着我历年寄回的家书、获得的奖状,甚至还有小学时一张胡乱涂鸦的画。纸张皆已泛黄,边角磨损,明显是经常查看翻动。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用粗粝的手指,极轻地抚过那些纸片,如同抚摸易碎的珍宝。那一刻,满屋的沉默声震耳欲聋。我别过脸去,泪水夺眶而出。
原来,他并非无话可说,只是将千言?万语都压成了磐石,垫在我的脚下;他并非感情稀薄,只是将汹涌的爱意皆化作了无声的行动,浸透在我生命的每一寸光阴里。这世上的爱,有千百种表达,喧腾的、缠绵的、炽烈的,而我父亲给予的,却是最为笨拙、最为深沉的一种——它沉默如大山,却托起了我整片天空。
如今,当我亦用沉默去爱我的子女时,我方彻悟:那并非情感的匮乏,恰是情感的极致。父爱之深沉,尽在那无言之问中,它超越了语言的樊篱,直抵生命的本真。(炼钢厂 李海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