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我记事起,那头黄牛就是我们家中实打实的“重要成员”,是外公下地时最可靠的伙伴,更是撑起家里春种秋收的“顶梁柱”。
那时的农村,没有机械农具,地里的活计全靠人和牛的力气。每天天刚蒙蒙亮,外公便会揣上几个馒头,手里攥着那根磨得发亮的牛绳走进牛棚。黄牛仿佛自带生物钟,不等外公呼唤,便已站起,甩甩尾巴扫掉身上的草屑,喉咙里发出一声悠长的“哞……”,像是在应答“我准备好了”。外公总是笑着拍拍它的背脊,将牛绳在手上绕两圈,一人一牛便踏着晨露走向田野。

最难忘的是盛夏时节,太阳炙烤着大地,田埂上的野草都蔫头耷脑,可老黄牛的身躯却像一座沉稳的小山。即便热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,它也从不焦躁地在田里乱转。外公将木犁的绳索牢牢系在牛轭两端,又仔细调整好绳长,确保老黄牛拉得不费力。“驾驾”,他的声音洪亮中透着温柔。老黄牛像是听懂了指令,“哞哞”应和两声,便迈开蹄子,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前行。犁头深深插入泥土,翻起一层层深褐色的新土。外公双手紧扶犁把,跟随着老黄牛的节奏前进。偶遇硬土块,他稍加用力下压犁把,老黄牛也默契地向前一顶,犁头便顺利翻越。正午烈日当空时,老黄牛也从不自行停下,直到外公喊一声“歇会儿”,它才驻足,乖乖走到田埂边的树荫下,等着外公递水解渴。
每次耕完地归家,老黄牛的背上总会多一个竹筐,里面装着刚摘的瓜果蔬菜,或是沉甸甸的稻谷、玉米。它仿佛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气,干不完的活。外公待这头黄牛,比对自己还上心。每日清晨,他必去坡上割回最细最嫩的青草,拌上豆饼和麦麸,给老黄牛改善伙食。夏日蚊虫肆虐,外公便进山采来艾草与薄荷,晒干后捆成束,悬挂在牛棚梁上,蚊虫闻味便不敢靠近。若是雨天,他还会在牛棚里铺上厚厚的干稻草,让老黄牛卧得舒坦些。外公有什么心事,也总爱坐在牛棚边对着老黄牛倾诉。或是忧心庄稼长势,叹着气说:“今年雨水少,麦子怕是要歉收了。”或是为村里琐事烦心,絮絮叨叨讲上半天。老黄牛就静静卧着,安安静静地听,偶尔抬起头,“哞哞”低鸣两声,像是在宽慰外公,又像在说“我懂你”。外婆总笑他:“你跟一头牛说这么多,它能听懂吗?”外公却极认真:“它懂,它比谁都懂我。”
有一年临近春节,牛肉价格飞涨。一个牛贩子进门就开了高价,在那时是极难得的数目。可外公想都没想便摇头:“不成,这牛跟了我这些年,陪我吃了多少苦,我怎能卖它?它是我的老伙计。”牛贩子不死心,又往上加价,外公依旧斩钉截铁地拒绝。可谁承想,没过多久,意外陡生。那天清晨,外公照例去牛棚喂牛,推开门,却发现老黄牛不见了踪影!外公顿时慌了神,发动左邻右舍,将村里村外、田埂山坡、河边溪畔,凡是老黄牛可能去的地方都寻了个遍,却始终不见它的踪迹。那两日,外公寝食难安,日夜盼着老黄牛能自己寻回家。皇天不负有心人。第三天傍晚,天刚擦黑,老黄牛的身影在村口出现。外公步履蹒跚地走到它跟前,轻抚牛头,声音哽咽:“回来就好……你这老东西,去哪了啊?”老黄牛像是听懂了,将头深深埋进外公怀里,“哞哞”低唤两声,似在撒娇,又似在道歉。我站在一旁,借着微弱的天光,竟瞥见老黄牛眼中噙着泪珠。
如今,外公年事已高,不再下地劳作,可他每日仍会去牛棚看望老黄牛,坐在棚边和它说话。老黄牛就那样卧着,安安静静地听,偶尔甩甩尾巴,低鸣两声回应外公。阳光穿过棚顶的缝隙,暖暖地洒落在一人一牛身上,像一幅静谧而温暖的画。
外公与老黄牛之间,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纽带,将他们紧紧相连。在田野里,他们是并肩耕耘的伙伴,用汗水浇灌土地;在生活中,他们是彼此无言的朋友,相互陪伴,相互慰藉。他们身上都有着最朴实的品质——勤勤恳恳,默默付出,不求回报。他们的故事,也宛如一个时代的缩影,镌刻着那些未经机械化的岁月里,农人对土地深沉的爱,对伙伴无言的珍视,以及人与动物之间最真挚、最动人的情谊。
这份情感,未曾轰轰烈烈,却在日复一日的相伴中,沉淀得格外厚重,如同黄土垄上的庄稼,深深扎根于岁月,也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,永不褪色。(设备检修中心 冀晨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