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乡的月光
发布日期:2025-07-04    作者:郭超锋    
0

故乡的月光,是极好的。我想,这大约是因为它照过我的童年,便显得格外明亮些。

月光从瓦缝间漏下来,先爬上灶间的土墙,又滑到水缸边缘,最后才浸到我的被角上。我每每于此时醒来,便看见那光如一泓清水,在屋内缓缓流动。屋外有虫声,时断时续,仿佛月光也有了声音。母亲翻了个身,竹床吱呀作响,月光便在她的白发上跳了一跳,又安静下来。

村东头有一株老槐树,据说已有百岁。月光盛时,我便蹑手蹑脚地溜出屋去,站在树下看那影子。月光将槐树的枝桠投在地上,竟如水中藻荇交横,我踩上去,影子便碎了,过一会儿又自己拼凑起来。树上有猫头鹰,两只眼睛在月光下黄澄澄的,与我对视片刻,忽地振翅飞去,搅动了一树的月光,地上影子就乱了一阵。

月光下的田野是另一番景象。稻子收割后,田里只剩下短短的稻茬,月光铺上去,像撒了一层盐。我赤脚踩过,稻茬扎得脚底发痒,月光却凉丝丝地从脚趾缝里钻上来。远处有几点灯火,是守夜人在抽烟,那火光在月光里显得很怯,仿佛自知敌不过月光的明亮,只好缩成一团。

老人们坐在自家门口,在月光下悠闲地抽着旱烟,谈论着过去的岁月,村庄里的琐事,眼神中透露出一种,对生活的满足、对故乡的深深眷恋。年轻的姑娘们,则在月光下聚集在一起,一边做着针线活,一边轻声细语地交谈着。她们的笑声,如同银铃般清脆,在夜空中飘荡。小伙子们,则在村头的空地上,借着月光,玩着各种游戏,他们的活力和热情,如同燃烧的火焰,照亮了整个村庄。

月光照在祠堂的白墙上,那墙就成了一块银幕。老辈人常在墙下讲古,说某朝某代,我们的祖先如何如何。月光把他们的皱纹照得愈发深了,话语却显得轻飘飘的,仿佛不是从嘴里出来,而是从月光里析出来的。孩子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,被大人抱回家去,月光一路跟着,在孩子的脸上游走。

我家屋后有片竹林,月光穿过竹叶,在地上写出许多古怪的文字。风一吹,那些字就活了,跳来跳去,我追着踩,却一个也踩不住。竹叶间漏下的月光,有时恰巧落在我手上,我便攥紧拳头,以为捉住了月光,张开手时,掌心只有汗珠在月光下闪光。

八月十五,月光最是慷慨。家家户户搬了桌子出来,上面摆着月饼、柚子和茶。月光把食物照得发亮,孩子们却只顾追逐嬉戏,把月光踩得乱响。大人们啜着茶,说些"月到中秋分外明"之类的话,月光就趁机钻进他们的茶碗里。我总疑心他们喝下去的是月光,不然为何脸上都浮着光呢?

后来我离了故乡,在城里见过无数灯光,却再没见过那样的月光。城里的月亮像是蒙了层纱,月光也稀薄得很,照在高楼上,只敷衍地涂一层白色,远不如故乡月光那般能浸透砖瓦。偶有停电的夜晚,城里人便惊慌失措,手电筒的光柱横七竖八地划破黑暗,却划不出月光那般温柔的痕迹。

去年回乡,老屋已塌了半边,月光从缺口直灌进去,照见地上长出的野草。我站在废墟里,忽然明白,故乡的月光之所以明亮,是因为它照着的都是旧物——旧屋、旧树、旧人。这些物件经年累月地承受月光,自己也变成了月光的一部分。(生产管控中心  郭超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