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身形在关中平原上,显得又宽又厚,如一块沉入泥土的厚重犁铧。他脊背微驼,像一张长年被麦浪压弯的弓,常年沉默无言,仿佛地里一块寡言的土疙瘩。
那年关中平原久旱,麦苗萎蔫,田地龟裂。父亲眉头拧成了死结,他扛起那台老旧的抽水机,像牵着一头倔牛,沿着田埂一路拖向河边。我跟在他身后,只看见他宽厚的背影在毒日头下蒸腾起一层汗气,如晨雾般氤氲浮动。
抽水机如同父亲的影子,在河边不知疲倦地嘶吼。他几乎扎根在机子旁,扳手在手中反复拧动,油污深深嵌入掌纹。柴油机的吼声震耳欲聋,那声音裹挟着父亲粗重的喘息,在空旷的平原上卷起声浪,沉沉地撞进我的耳膜,又钻进心口——那声音仿佛不是机器,而是父亲胸腔深处迸发出的、对抗焦渴的呐喊。
可干旱终究露出更狰狞的面目。一夜之间,河水竟被抽得见了底,管子徒劳地吸着浑浊的泥浆。父亲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干涸的河床,喉结艰难地滚动着,像吞咽着干涩的土块。他猛地俯下身,徒手去掏那被泥浆糊住的泵口。灼烫的金属烙进皮肉,“嗤啦”一声轻响,伴着父亲齿缝里挤出的闷哼,竟像针尖,刺破机器持续的轰鸣,直直扎进我的神经。
旱涝终于退去,田垄间重新泛起湿润的泥土气息。父亲立在麦田中央,仰头看着天边浮起的云。暮色四合,晚风拂过麦穗,发出沙沙的轻响,仿佛大地舒缓的叹息。那一刻,抽水机震耳欲聋的轰鸣似乎还残留在他沉默的背影里,却又奇异地被这麦浪温柔的和声覆盖——那惊雷般的吼声并未消失,它只是沉入泥土,化为麦穗拔节时细微而磅礴的声息,成为大地脉搏的一部分。
他缓缓走回田埂,粗糙的大手拂过那些饱满低垂的麦穗,如同抚摸熟睡婴孩的脊背。父亲依旧无言,可这沉默之下,分明有万千声音在奔涌——是抽水机震耳欲聋的嘶吼,是麦浪起伏的沙沙絮语,是土地深沉的呼吸。原来这关中平原最深的父爱,并非高山般骤然挺立,而是如同脚下这无垠的土地,以最沉厚的沉默,承纳烈日风霜,将生命的汁液无声地输送给每一棵麦苗;当旱涝横行,那从胸膛里迸发而出的、震彻原野的轰鸣,是他以血肉之躯撞响的警世洪钟,更是大地对生命最倔强的回应。
麦浪在风中起伏,沙沙作响,如大地轻柔的呼吸。父亲的身影融入这辽阔平原的暮色里,沉默如脚下的厚土,而他的爱,已化作麦穗灌浆时那细微却磅礴的声响,日日夜夜,回响在生养我的关中平原,那声响并非稍纵即逝,它已渗入黄土的肌理,成为大地深处永不消散的、最沉厚的轰鸣。(烧结厂 王兴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