背影
发布日期:2025-06-14    作者:路凯龙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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背影

那副脊背,弯得像一张被生活拉满的弓,又一次在我眼前缓缓移动。

老贾,厂里的机修工,五十出头的年纪,却早早驮起了岁月的重担。每一次巡检,他总要先紧一紧安全帽的带子,布满老茧的手紧握着扳手和听针,仿佛战士最后一次检查他的武器。我们踏上悠长的皮带廊,他佝偻的身影吃力地向前探着,脚步匆匆却很稳健。阳光斜射过来,那弯曲的轮廓在地面被拉得极长,浓重如墨,恍惚间竟铺成一条通往记忆深处的小路——这姿态,这沉默的负重感,分明就是我父亲的轮廓,在时光的尘埃里,也曾这样固执地弯曲着、行走着朱自清先生笔下那戴着黑布小帽,穿着黑布大马褂,深青布棉袍,蹒跚地走到铁道边……”的身影,此刻便在老贾身上活了过来,不由分说地引我坠入往事之河。

老贾的儿子婚事临近了。每当聊起此事,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便浮现出微微的光亮来,仿佛阳光短暂地照亮了深谷。然而他手中那台老旧手机,屏幕龟裂如蜘网,却如枯树般迟钝,每每点开一个应用,都像在撬动生锈的门栓,耗尽了屏幕的光亮,也耗尽着人的耐心。“老贾,把你手机换了麽。”我们常劝他他总是嘿嘿一笑,嘴角牵动起皱纹,像是秋日里干裂的土地,“不换,还能用哩,娃要结婚,用钱的地方多”——这话语在风中摇动,像极了我记忆中父亲面对新衣时的推拒。他省下的何止是一台手机?分明是省下那每一分钱,都如砖石般累积起来,默默垫高着孩子未来人生的地基。汪曾祺在《多年父子成兄弟》里写: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。他做事,我不劝阻;他买衣服,我也不干涉。可天下的父亲,又有几个不是把孩子的需求永远排在自己前面?陀思妥耶夫斯基在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中那句“我唯一担心的是我们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。”此刻想起,这些父亲们,正是以无言的坚忍,把“配得上”三个字,用脊梁生生扛了起来

老贾总爱和我聊天,话题绕来绕去总离不开家庭。小伙,你多大啦?成家了没?他问这话时,目光里关切像探照灯一般扫过,让我瞬间想起离家求学时,父亲看似随意却饱含牵挂的询问。有时他会说起儿子相亲的趣事,说起未来儿媳的喜好,语气里藏不住的骄傲,像极了老舍在《我的母亲》中描写的:人,即使活到八九十岁,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。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,虽然还有色有香,却失去了根。有母亲的人,心里是安定的。而对父亲们来说,孩子稳与幸福便是扎在他们心底最深的根,是他们脸上所有的光亮与心里全部的安定

父亲节将至,祝福在唇齿间流转,却终难出口。言语太过轻飘,浮在生活的重担面前,终究显得苍白无力。父亲们,是一群沉默的苦役者,他们背负着生活的重量,低头前行,只为下一代能挺直脊梁——他们早将自己活成了桥梁,也活成了道路。老贾那佝偻的背影,在夕阳中逐渐模糊了轮廓,与父亲远去的影子悄然叠合,在我眼前融为一道无法丈量的深痕。他们都把最好的年华揉进生活的琐碎,用粗糙的手掌托起家庭的希望。纵使被岁月压弯了腰,也绝不弯曲脊梁里的那根钢。就像诗人北岛所写:“父亲存在的意义,是成为我们眺望世界最初的望远镜。”老贾手机里存着儿子的照片,父亲的手机里存着我的成长轨迹,不同的画面,承载着同样深沉的爱——那是他们丈量世界、瞭望未来的唯一窗口。

我望着老贾步履蹒跚地走远。他背负的不仅是沉甸甸的工具包,更像是我们这些后辈难以称量的命运之重。那背影愈行愈深,最后被熔铸成一道深色、沉默的剪影——像一句我们永远也读不懂的格言,刻在光阴的铜版上。

下班路上老贾渐渐融入暮色的身影,突然懂得,每一位父亲都是平凡生活里无名的英雄。他们或许不善言辞,甚至显得笨拙木讷,但那份藏在龟裂屏幕里、嵌在佝偻脊骨后的爱,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加灼热动人。这世间最恒久的风景,莫过于父亲们默默付出的背影,他们用一生的光阴,弯腰为我们铺路,将自己写成大地上一卷永不褪色的长卷。

这背影啊,是一代代人用沉默写就的铭文:它不向天空张扬,却向大地扎根;它不求回响,却早已成为我们灵魂里最沉重、最安稳的基石人生漫漫,我们每走一步,其实都踏在父辈弯腰铺就的路上。炼铁厂 路凯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