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文字
发布日期:2025-06-09    作者:文惠    
0

父亲的字迹,向来是极好的。他握笔的姿势,也与众不同,三指捏住笔杆,小指翘起,仿佛在抵挡什么看不见的侵袭。我幼时每每偷看父亲写字,总觉得那笔尖下流出的不是墨水,而是某种更为神秘的物质。

父亲的书桌上永远堆着纸,横七竖八地躺着,有的已经泛黄,有的尚还洁白。他写字的纸从不讲究,有时是公文纸的背面,有时是旧日历的空白处,甚至有一次,我看见他在一张包裹药材的草纸上写下密密麻麻的小字。那些字排着队,一个挨一个,像是被什么力量驱赶着,不得不挤在一起。

"写字,不过是记录罢了。"父亲常这样说。然而他记录的东西,却往往不知所云。有时是"今日购得白菜三斤,价一角二分",有时又是"东风过处,柳絮纷飞,疑是雪落"。买菜与看柳,在他笔下竟无甚区别,都不过是"记录"而已。

初中那年,父亲忽然教我习字。他取出一支旧钢笔,笔尖已经磨得发亮,在纸上行走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,如同春蚕食叶。

"握笔要松,手腕要活。"父亲说。他的手掌覆在我的手背上,温暖而粗糙。我闻到他袖口散发出的淡淡墨香,混合着些许烟草气味。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,父亲身上竟有这样复杂的气息。

我照着父亲的样子写字,却总不得要领。笔画不是太硬,就是太软,字迹歪歪扭扭,如同醉汉行路。父亲并不恼,只是取过我写的字,用红笔一圈一圈地勾出"病笔",然后让我重写。如此反复,直到薄暮的光线爬满了书桌,我们才停下。

"写字如做人,过刚易折,过柔则靡。"父亲说着,眼睛却望向窗外。我不知道他是在说字,还是在说别的什么。

父亲的字,后来渐渐变了。先是笔画开始颤抖,继而字形松散,最后竟至于难以辨认。医生说是神经上的毛病,治不好的。父亲听了,只是点点头,又拿起笔来写字。那支旧钢笔在他手中显得格外沉重,笔尖划过纸面,留下一道道断续的墨痕,像是受伤的蚯蚓在挣扎爬行。

"不如不写了。"我劝他。父亲摇头,继续他的"记录"。那些歪斜的文字,只有他自己能读懂。有时半夜醒来,我看见书房的灯还亮着,父亲伏案的背影在墙上投下巨大的黑影。笔尖与纸面摩擦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,仿佛某种执拗的抗议。

父亲去世后,我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铁盒,里面装满了纸条。有的已经发黄脆裂,有的还带着新鲜的墨香。我一张张翻看,那些文字从工整到潦草,记录着四十年的光阴。最后一张字条上只有歪歪扭扭的几个字:"今日无风,阳光很好。"

我忽然明白了父亲所谓的"记录"是什么意思。那些文字,不过是他与时间对抗的痕迹。每一笔每一画,都是他向虚无发起的微小冲锋。即使笔迹模糊,即使无人能懂,他也要固执地写下去,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确实活过。

现在我也开始写字了。用的还是父亲那支旧钢笔,笔尖已经磨得更薄,写出的字却总不如父亲的好看。有时写着写着,我会不自觉地翘起小指,就像当年父亲那样。

书桌上的纸越堆越高,横七竖八地躺着,有的已经泛黄,有的尚还洁白。(生产管控中心  文惠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