枇杷黄时
发布日期:2025-06-04    作者:陈磊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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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岭一隔,关中的风便吹不到汉中。自渭水之滨投身这巴山环绕的汉中,初时只觉山影叠嶂,湿气氤氲,是片陌生的土地。未曾想,此地的草木也悄然不同。厂区之外,街巷两旁,每到初夏时节,便见小摊贩们支起摊子,摆满金黄的果子。此物关中少见,工友们告诉我,这是枇杷。

枇杷黄时

初次见到枇杷,竟有些不识。那果子浑圆饱满,披着一层细密的绒毛,在阳光下微泛着淡金色,宛如稚子初生的脸庞,柔软而新鲜。我买来尝鲜,剥开薄皮,嫩黄的果肉便露了出来。一口咬下去,汁水丰盈,酸甜微凉,沁人心脾。这滋味倒像忽然闯入异乡的游子,遇见了意料之外的温柔。

后来才晓得,这枇杷树竟也在我日日行走的厂区里生长。偌大的厂区里,有不少枇杷树,长得格外茂盛。树干并不特别高大,但枝条舒展,绿叶厚实,叶面宽阔而背面生着绒毛,四季常青,在钢筋铁骨的森林里兀自生长,默默撑出一片绿荫。五月未到,枝头便悄悄冒出成簇的青果,随后果子慢慢染上些淡黄,逐渐变成金黄。每日上下班路过,便见那累累果实垂挂枝头,在风中轻轻摇晃,倒映着远处高炉的影子,像是刚硬世界里生长出的柔软许诺。

待到果子饱满,颜色由金黄染上一点橙红,工友便告诉我,枇杷熟了。树下便热闹起来。有人拿着竹竿,小心翼翼地将那金黄的果子敲下来。树底下的人便笑着,用衣襟兜着,或用袋子盛着,金黄的果实落入其中,沉甸甸地,带着阳光和雨露的恩赐。枇杷表皮娇嫩,稍不小心便留下褐色的印痕,仿佛记取了人们采摘时那一点莽撞的疼惜。

我亦加入采摘的人群,踮着脚,伸长手臂去够那高枝上最饱满的几簇。指尖触及那温润的果实,绒毛轻拂着皮肤,带来一丝微微的暖意。摘下的枇杷放进袋子,沉甸甸地坠在手里,这重量让我心里踏实。父亲每年冬春总咳嗽难忍,关中干冷的空气里,他的咳嗽声往往要纠缠很久才肯消失。我听说枇杷润肺止咳,便想着寄些回去,给父亲试试。这想法一旦生出来,便扎了根,像那枇杷树一样执着地生长。

枇杷黄时

摘回来的枇杷,我挑那些略生些、青硬些的,用软纸裹好,一层层铺在纸箱里,在箱子上仔细写下渭南老家的地址,父亲的名字,笔画用力,仿佛每个字都寄托着一点小小的希望。纸箱封好口,缠紧胶带,捧起来沉甸甸的,像捧着一小箱浓缩的汉中初夏。

父亲收到后总会打来电话。电话那头,他声音里带着咳嗽间隙的笑意:“收到了,好着呢。”隔些日子再问,他便说:“吃着呢,这东西甜润润的,倒比那咳嗽糖浆还顺口些。” 他虽没明说,但我听得出他咳嗽声里那一点缓释的轻松。这些金黄果子,跨越了秦岭的阻隔,竟成了悬在电话线上的一剂良药,无声地熨帖着千里之外的喘息。

日子久了,每年枇杷黄熟时,父亲仿佛也有了默契地等待。电话里会提前问起:“今年厂里的枇杷树,果子结得多不多?”我告诉他多着呢,他便在那边似乎安心地轻轻应了一声。枇杷季的邮包,成了我们父子之间不成文的约定——一种笨拙的关怀方式,包裹在金黄果皮之下,沿着邮路,将汉中的湿润和关切,递送到关中干燥的风里。

又是一个枇杷成熟的黄昏,父亲的身影仿佛站在树下,仰头望着这异乡的果树。枇杷叶宽大厚实,脉络清晰,如同展开的手掌,在喧嚣的厂区里无声承接飘落的尘埃,再默默酝酿出清润的果实。这些树,将根扎进勉县的土地,却把结出的甘甜托付给远方的风尘。

枇杷季又至,厂区路旁的枇杷树再次缀满繁星。我提着新摘的果子往邮局走,纸箱沉甸甸的,如同所有说不出口的挂念终于有了分量。父亲撕去旧日历,在渭南那端,等待着汉中夏至的滋味翻山越岭而来——这金黄的信使,年复一年,总是如期抵达。炼钢厂 陈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