树皮上那道歪歪扭扭的刻痕依然清晰,那是十岁的我踮着脚尖留下的。那年春天,我总爱仰着脖子数枝头的花苞,直到姥姥用竹竿敲下第一颗青杏:"小馋猫,再等一个月。"蝉鸣渐起时,满树金黄的杏子像坠在枝头的铃铛,风一过就叮叮当当响。
姥爷总说杏子熟了要分给邻居尝鲜。清晨的露水还挂在叶尖,他便拄着枣木拐杖敲门:"尝尝新杏,甜着呢!"我蹲在竹篾筐前择果,看阳光穿过薄雾,把姥姥系蓝围裙的背影染成金色。有次表哥偷摘还没熟透的杏,被姥爷逮个正着,他非但没恼,反而从怀里掏出油纸包:"自家晒的杏干,带着路上吃。"
那年高考前夜,我在树下背书到月挂中天。姥爷摇着蒲扇走来,竹椅吱呀声惊飞了栖息的麻雀。"吃两个垫垫肚子",他变戏法似的摸出油润的杏子,暗红的果肉渗出蜜来。我咬破薄皮,酸甜的汁水在齿间迸裂,像极了那年夏天所有未说出口的忐忑与期待。
城市的霓虹吞没了星光那年起,我成了杏树照片里模糊的背景。视频通话时,姥爷总把镜头对准枝头:"今年结得密实,给你留着呢。"屏幕那端的杏子黄得晃眼,我却闻不到记忆中的清甜。直到某个加班的深夜,胃袋突然痉挛,恍惚间看见老井边那口腌杏的粗陶缸,酸涩的液体漫过喉咙,才惊觉思念早已生根。
女儿周岁宴上,我特意托人捎回两斤杏脯。小家伙抓着金黄的果脯咯咯直笑,肉乎乎的手掌沾满糖霜。她踮脚去够果盘的模样,像极了当年踮脚数杏花的我。窗外的玉兰开得正好,我却觉得少了些什么——原来思念是有形状的,是竹匾里晾晒的杏干蜷曲的弧度,是装杏的布袋磨出的毛边。
奶奶病重前候我们全家在杏树旁边拍了全家照。二叔捧着刚摘的杏子往我怀里塞:"老家带来的,吉利。"我低头嗅那抹熟悉的酸香,忽然想起姥姥弥留之际,枯瘦的手仍攥着装杏核的布袋。她浑浊的眼睛亮起来:"给妞妞留着......"话音散在四月风里,和着纷扬的杏花。
今年端午回乡,发现姥爷在树下支了张折叠床。他眯眼看着孙女在林间追逐,颤巍巍地从兜里掏出杏子:"慢些跑,当心摔着。"阳光穿过他稀疏的白发,在地上织出细碎的光斑。我突然明白,那些年错过的何止是杏子成熟的季节,更是老人守着老树等待的日日夜夜。
此刻女儿正踮脚摘杏,书包上挂着姥爷送的铜铃铛。熟透的杏子扑簌簌落进竹篮,像下起金色的雨。风过时,我听见老井吱呀的打水声,看见姥姥蓝布围裙上沾着的糖霜,尝到姥爷藏在杏干里的牵挂。原来岁月酿的蜜,都藏在代代相传的酸甜里。
树影婆娑中,女儿把最大的杏子塞进我嘴里。熟悉的酸甜漫过舌尖,恍惚又见那双布满皱纹的手,轻轻拭去我嘴角的汁水。(生产管控中心 郭伟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