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初透时,母亲已把浸透的粽叶铺在竹匾里。青瓷碗里泡着糯米,清水里浮着蜜枣,灶台上堆着扎粽的细麻线,像盘踞的老树根。我蹲在门槛上削竹筒,刀锋刮过碧绿的竹节,簌簌落下细雪般的碎屑,空气里便浮起淡淡的苦香。
江南的端午总裹着一层水汽。前夜刚下过雨,青石板沁出苔痕,临河的乌篷船载满艾草,船夫唱着“五月五日午,赠我一支艾”的调子顺流而下。对岸传来捣雄黄的声音,石臼与木杵相撞的闷响,混着蝉声在溽热里荡开波纹。我抱着一捆新采的艾草往家走,叶尖的露水洇湿了衣襟。巷口的吴阿婆正在编长命缕,五色丝线在她枯瘦的指间翻飞。“小孩来”,她颤巍巍递给我一串,“系在手腕,百毒不侵。”丝线里缠着晒干的苍术和白芷,草药味混着棉线的暖意,让人想起晒过三伏天的旧棉被。

正午的阳光斜斜切进天井,父亲在雕花木门上悬菖蒲剑。深紫的剑穗垂下来,恰巧拂过门楣贴的钟馗像。小妹踮着脚给窗棂系香囊,彩绸缝制的葫芦与粽子形状的香包挤挤挨挨,风过时便摇出一片丁零当啷。母亲从厨房端出雄黄酒,琥珀色的液体在粗陶碗里晃荡,浮着几点朱砂,像黄昏将雨未雨时的晚霞。
河岸早挤满了人。龙舟首尾的鳞甲在阳光下闪着金红的光,鼓手声音的闷响惊起芦苇丛中的白鹭。八十岁的李艄公把龙头上的红绸紧了又紧,他年轻时是镇上最好的鼓手,现在枯瘦的手背上还留着当年击鼓磨出的老茧。忽然一声呼哨,十二支龙舟如离弦之箭破开水面,鼓声震得柳枝簌簌,两岸的呐喊声惊飞了整片芦苇荡的水鸟。
暮色时分,河灯顺流而下。祖父用竹篾扎的莲花灯最是精巧,烛火透过棉纸映在河面,像撒了一把揉碎的星星。放灯的孩子追着光影奔跑,绣着虎头的布鞋踩碎了满河星斗。不知谁起了头唱《离骚》,苍凉的调子混着艾香,在渐起的晚风里散作满河粼粼的波光。
厨房飘出粽香时,月亮已爬上马头墙。母亲解开粽绳的动作像拆一封家书,青叶层层舒展,露出莹白的糯米,暗红的枣子像藏在雪里的红豆。父亲抿了口雄黄酒,说起他儿时在屈原祠看到的青铜祭器,鼎身上斑驳的雷纹,像极了龙舟划过的水痕。
夜露渐重,小妹腕间的长命缕沾了湿气,彩线微微发沉。檐角的铃铎忽然轻响,穿堂风掠过菖蒲剑的穗子,带着江水的腥气与艾草的苦涩。远处传来模糊的梆子声,恍如两千年前楚地渔父叩舷而歌的余韵,在江南的烟雨里浮浮沉沉。
瓦当滴下的夜露渐渐沥成细雨。供桌上的清水换了三遍,瓷盘里的粽子仍保持着最初的棱角,像某种静默的仪式。母亲说屈大夫的灵魂今夜会循着粽香归来,我望着摇曳的烛火,看见墙上的影子忽而化作峨冠博带的轮廓,忽而又散作满室浮动的艾烟。(设备检修中心 李龙明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