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乡的路,向来是弯曲的。
它从村口的老槐树下开始,像一条懒散的蛇,蜿蜒着爬过田野,穿过竹林,最后消失在远山的褶皱里。我小时候赤脚踩在这条路上,能感觉到泥土从脚趾缝里挤出来的微痒。路面上布满了车辙、蹄印和脚印,层层叠叠,记录着村庄的岁月。
这条路是活的。春天,它被油菜花镶上金边;夏天,小麦的叶子扫着路面沙沙作响;秋天,果树的清香浸透了每一粒尘土;冬天,霜花在路面上画出神秘的图案。四季更迭,路也跟着变换模样。但它的本质从未改变——一条黄土路,晴天扬尘,雨天泥泞。
村东头的李老汉,在这条路上走了六十年。他的背驼得几乎与路面平行,却仍坚持每天拄着枣木棍,从路的这头踱到那头。他说这条路认得他,就像他认得路上的每一块石头。
我们小孩子最喜欢雨后的小路。积水在车辙里形成一连串小水洼,我们称之为"路的海"。折纸船放在"海"里,看它们晃晃悠悠地漂远,仿佛真能漂到山那边去。有时候纸船会卡在某个泥洼里,就像我们长大后,总有人会卡在家乡的路上。
路的北侧有个陡坡,坡上长着三棵歪脖子枣树。那里是村里的"消息树"。谁家有了红白喜事,都会在那里贴张红纸或白纸。娶亲的队伍从树下经过时,新郎要往树上系红布条;出殡的队伍经过,孝子要往树根洒一杯酒。久而久之,树干上缠满了褪色的布条,树根处的泥土总是湿漉漉的,散发着淡淡的酒气。
十六岁那年,我第一次沿着这条路走出村子。父亲用自行车载着我,车后捆着被褥和一口木箱。那天清晨有雾,路两边的景物模糊不清,只有车轱辘压过碎石的声音格外清晰。父亲一路无话,直到看见县上的高中校门,他才说:"好好读书,别再走这样的泥巴路。"
后来我真的走远了。柏油路、高速公路、铁路、航线,带我去了许多地方。那些路平坦、宽阔、干净,却再也不能让我赤脚奔跑。有时午夜梦回,我会突然想起家乡那条路上特有的气味——牛粪混合着野薄荷的味道,潮湿而真实。
去年回乡,发现那条路已经变成了水泥路。笔直、坚硬、灰白,像一根僵死的蛇。路边的野花野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,连李老汉常坐的那块青石也不见了。几个孩子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呼啸而过,扬起一阵无尘的风。
我蹲下身,想找一找当年的车辙痕迹,却只摸到冰冷光滑的水泥。忽然明白,家乡的那条土路,和那些走在路上的人一样,终究敌不过时光。现在的孩子们不会知道,这条路上曾经有过怎样的故事;就像他们不会知道,为什么路边的三棵枣树上,还挂着几缕褪成白色的布条。
夜幕降临,我独自走在这条陌生又熟悉的路上。远处传来广场舞的音乐声,近处路灯投下惨白的光。恍惚间,似乎看见李老汉佝偻的背影在前方慢慢移动,但走近了,却什么也没有。只有夜风吹动枣树的声音,沙沙,沙沙,像是在讲述一个关于路的老故事。
家乡的路变宽了,变直了,变硬了。可记忆里的那条泥路,依然弯弯曲曲地躺在心底某个角落,等着某个无人的夜晚,让我重新赤脚走过。(生产管控中心 郭超锋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