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屋西厢房里摆着一架织布机,黑褐色的木质已经泛出油光,那是母亲的手掌摩挲出来的岁月。机杼上缠着半匹未完成的粗布,灰白的线头突兀地支棱着,像一段被突然掐断的时光。
这织布机是母亲的陪嫁。外祖父是个木匠,用了整整三个月才打造完成。樟木的机身,枣木的踏板,梭子是上好的核桃木做的,握在手里沉甸甸的。我小时候常见母亲坐在织机前,腰板挺得笔直,双脚有节奏地踩着踏板,手握着梭子来回穿梭。那"咣当——咣当——"的声响,成了我童年最熟悉的催眠曲。
织布前要经纱。母亲在院子里支起竹架,将棉纱一圈圈绕上去。这个活计最费眼睛,她总要把老花镜推到鼻尖上,眯着眼睛数纱线的数目。我蹲在旁边看,那些白色的纱线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,像是被拉长的蚕丝。母亲的手指在纱线间灵活地穿梭,偶尔会被粗糙的纱线刮出血痕,她却浑然不觉。
待到经纱完成,便要上机。母亲将纱线一根根穿过综眼,这个工序叫"通经"。她常说:"经线不正,布就织不匀。"这话后来成了她教育我做人的箴言。通经要花整整一天时间,母亲就那样弯着腰,在织机前一站就是一整天。傍晚时分,她的腰总是僵得直不起来,要我帮着捶好久才能缓过来。
织布的时候,母亲整个人都活泛起来。她的双脚踩着踏板,双手轮换着投梭、接梭,动作行云流水。梭子在她手里像有了生命,嗖的一声从左穿到右,又嗖的一声从右穿到左。机杼随着踏板的起落上下翻飞,将纬线密密地压实在经线上。新织出的布匹一点点在卷布轴上堆积,散发着棉线特有的清香。
我最爱看母亲织花布。她要事先算计好花样,在不同颜色的纬线中来回切换。这时她的神情格外专注,眉头微微蹙起,嘴唇轻轻抿着。织错一针,整匹布的花样就全乱了。有时织到兴起,她会哼起小曲,那曲调随着织机的节奏起起伏伏,和"咣当——咣当——"的机杼声交织在一起,成了最动人的乡间音乐。
织好的布要经过浆洗才耐用。母亲在大木盆里调好米浆,将布匹浸透,然后在阳光下晾晒。晒干的布挺括有型,她用它来缝制床单、被面,或是我们的衣裳。我穿着母亲织的布做成的衣服,总觉得比买的成衣暖和,或许是因为那布料里织进了阳光的味道。
后来集市上出现了各种花色的洋布,便宜又好看。村里人渐渐不再自己织布了,唯有母亲还守着那架织机。她说自己织的布厚实,冬天铺在床上特别暖和。我知道,她舍不得的是那份手艺,是外祖父留给她的念想。
去年回家,我看见织布机被搬到了厢房的角落里,上面落满了灰尘。母亲的眼睛已经看不清纱线了,她的腰也弯不下去,再也织不动布了。那半匹未完成的粗布还挂在机杼上,像一首没唱完的歌谣。
我用手抚过织机光滑的横梁,那里有母亲常年累月摩挲出的凹痕。拾起掉在地上的梭子,核桃木的纹理依然清晰可见,只是再没有人握着它在纱线间穿梭了。织机静静地立在那里,仿佛在等待一双熟悉的手重新唤醒它。
夜里,我梦见母亲又坐在织机前。她的背影挺得笔直,双手灵活地投梭接梭,织机发出熟悉的"咣当——咣当——"声。我走近想看清楚她的脸,梦却醒了。窗外月光如水,照在厢房的织布机上,给那些静止的机杼镀上了一层银辉。
母亲的织布机,织出的不仅是一匹匹粗布,更是她一生的坚韧与温柔。那些经纬交织的纹路里,藏着一个农村妇女最朴素的爱与执着。如今机杼虽已停歇,但每当我抚摸那些用母亲织的布做成的被褥时,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织机震动时的韵律,听见那"咣当——咣当——"的声响,在记忆深处久久回荡。(生产管控中心 郭超锋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