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棂上的雨滴在玻璃上划出银线时,我总会想起奶奶的竹斗笠。那顶被岁月浸成黛青色的斗笠,曾在每个谷雨清晨叩响我的木床,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,把我从春困里轻轻摇醒。
“谷雨天,采新棉。”奶奶总爱把谚语改的押韵,其实她是要带我去后山坡的茶园。那时我总嫌晨露沾湿布鞋,蹲在青石板上磨磨蹭蹭,看蚂蚁搬着比身子大两倍的枯叶过河。奶奶就把斗笠扣在我头上,自己戴那顶边缘破了洞的,竹篾在她鬓角压出浅印,混着新茶的清苦香。
茶园在晨雾里浮着,像浸了水的绿绸子。奶奶的手比露水还轻,拇指和食指捏住茶芽根部,轻轻一提就是个完整的雀舌。我学她的样子,却总把叶片扯得残缺,露出青白的叶茎。“茶姑娘要哄着采。”奶奶笑着把我的手拢在她掌心里,她的虎口有常年握镰刀磨出的硬茧,却把每片茶叶都放得像珍宝,“谷雨前的茶,喝了不昏沉,你爷爷当年在学堂念书,就靠这口茶醒脑子。”
山脚下的溪水涨了春潮,带着落花和新叶奔向稻田。奶奶会在晌午时分支起泥灶,用山泉水煮新茶。陶壶咕嘟咕嘟吐着白气,她就坐在门槛上择豆种,让我把晒干的黄豆按大小分在竹筛里。“雨水足了,豆苗才肯往上蹿。”她忽然抬头看天,云层正从山尖漫过来,“你爸小时候总说,谷雨的雨是天上的神仙在浇菜园,后来去了城里,倒想念起这股子泥腥味。”
去年清明回老屋,那套粗陶茶具还在碗柜第三层,茶罐里却只剩陈茶。阳光从雕花窗格里斜切进来,在落满灰尘的斗笠上织出光斑。我忽然想起某个谷雨午后,奶奶把晒好的茉莉花拌进茶坯,说等我考上中学,就给我缝个绣着茉莉的书包。后来书包没等来,她的手却先被病痛缠上,连采茶的力气都没了,只能坐在檐下,看我和父亲在茶园里穿梭,偶尔说句:“那垄茶该施肥了。”
今年谷雨特意买了新茶,茶汤在玻璃杯里舒展时,竟恍惚看见奶奶的斗笠在水中浮沉。视频电话里母亲说,后山的茶园早改种了果树,只有坡脚那几丛野茶还在,每到雨天就疯长。“你奶奶当年埋下的豆种,现在每年都自己冒出来。”母亲的声音混着雨声,“"她走前总说,谷雨的雨会把人的念想都泡开,你看这茶叶,浮浮沉沉的,多像日子。”
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,晾衣绳上的水珠正往下滴,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地响。我摸着案头那顶新买的竹斗笠,边缘整齐得不像奶奶手编的样子。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叫,惊飞了檐角的麻雀,却惊不动记忆里那个在茶雾中弯腰的身影——她教我辨认茶芽的形状,告诉我雨水里藏着土地的密码,却没说过,有些味道会跟着雨水渗进年轮,在往后每个潮湿的春日,都能漫出满屋子的想念。
或许真正的谷雨茶,从来不是杯中的那抹青绿,而是某个戴斗笠的人,把光阴泡在茶汤里,让每个沾着露水的清晨,都成了再也泡不开的陈年旧事。就像此刻,我望着窗外欲晴未晴的天,忽然懂得奶奶当年没说完的话:原来节气从来不是简单的轮回,是有人把牵挂种进土地,等岁月来收成。(轧钢厂 杨伊菲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