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的风是带着钩子的,总能把人心里最深的记忆钩出来。我站在城市的高楼间,忽然嗅到一缕甜香,像一根银线,穿过钢筋水泥的丛林,直直地扎进记忆的穴位里——是槐花开了。
故乡的槐树长在村口的老井旁,树干粗得需要三个孩子才能合抱。树皮皲裂如老人额头的皱纹,裂缝里时常爬着几只黑蚂蚁,排着队搬运树汁的甜味。每年四月,当田埂上的蒲公英刚举起小太阳,槐树便悄悄结出米粒大的花苞,青白色的,像是被月光浸泡过的碎玉。
槐花开放是有声音的。清晨推开门,会听见"噗"的一声轻响,仿佛整棵树都在吐气。一夜之间,那些青白的花苞全炸开了,变成一串串小铃铛,在风里叮叮当当地摇晃。这声音只有孩子听得见,大人们忙着春耕,耳朵里灌满了泥土的喘息。
我们这些孩子是等不及槐花完全盛开的。花苞将开未开时最甜,带着露水掐下来,一把塞进嘴里,牙齿轻轻一磕,甜汁就溅了满口。这甜不是糖的甜,是带着青草气的甜,是能甜到脚后跟的甜。邻居家的二丫头有次吃多了,醉倒在槐树下,脸上盖着槐花瓣睡了一下午,醒来时头发里还缠着几根花蕊。
大人们也爱槐花。母亲会把竹竿绑上镰刀,削下高处的槐花枝。新鲜的槐花拌上面粉,上笼屉蒸十分钟,揭开锅盖时,白汽裹着花香扑在脸上,能把人熏个趔趄。浇上蒜泥醋汁,便是春天最奢侈的滋味。奶奶的做法更讲究,她把槐花和鸡蛋一起炒,金黄的蛋液裹着雪白的花瓣,盛在粗瓷碗里,活像把四月的光阴端上了饭桌。
槐花蜜是金贵的。放蜂人老李头每年准时赶来,在槐树林边支起帐篷。他的蜂箱漆成天蓝色,排成一列,像支小小的军队。取蜜那天,我们孩子都围在旁边,看琥珀色的蜜从摇蜜机里流出来,空气甜得能粘住麻雀的翅膀。老李头会用树枝蘸了蜜给我们尝,那滋味比槐花本身更浓烈,像是把整个春天的精华都浓缩在了一滴里。
花开得最盛时,风一过,槐花便簌簌地落,在地上铺成雪白的毯子。我们光着脚在上面踩,软绵绵的,比棉花还舒服。有时躺在花毯上,透过花枝看天空,破碎的蓝和白交织在一起,仿佛老天爷也穿了一件槐花做的衣裳。
花落之后,槐树开始长叶。新叶嫩绿,边缘还带着细小的绒毛,在阳光下透明如翡翠。这时节,树干上会渗出黏稠的树胶,我们叫它"槐树泪"。收集起来揉成团,是可以吹泡泡的,虽然比不上城里的泡泡糖,但胜在有草木的清香。
后来我离开了故乡。城里的绿化带也种槐树,却总是修剪得规规矩矩,花开得拘谨,香味也淡。有次在超市看见真空包装的槐花,买回来蒸了,却吃不出从前的滋味。这才明白,有些味道是要连着那片土地、那口老井、那群嬉闹的孩子一起咽下去的。
昨夜下雨,梦见老家的槐树。雨水顺着树干流进树根的裂缝,而树根深处,那些被岁月掩埋的槐花瓣正在悄悄发芽。醒来时,窗外的槐树正把一枝花探进我的阳台,像是故乡伸过来的一只温柔的手。(生产管控中心 郭超锋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