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总记得老屋阁楼上那个樟木箱子。箱盖上积着厚厚的灰尘,铜锁早已锈蚀,却始终固执地守护着里面的秘密。十岁那年,我终于找到了钥匙,打开箱子的瞬间,一股陈年的墨香扑面而来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本泛黄的旧书。那是我与书香的初次邂逅,从此,这抹气息便如影随形,伴我走过人生的每一段旅程。
箱子里最上面是一本《唐诗三百首》,蓝布封面已经褪色,书页边缘被岁月染成了淡褐色。我小心翼翼地翻开,发现扉页上有祖父用毛笔题写的"戊辰年购于京师"几个字。那是1928年,祖父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。我仿佛看见他穿着长衫,在北平琉璃厂的书肆间流连,最终用省下的束脩换来这本诗集。书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枫叶,叶脉依然清晰,像极了祖父临终前手背上的青筋。
那个夏天,我常常躲在阁楼上,就着天窗漏下的光线读这些诗。李白的豪迈,杜甫的沉郁,王维的空灵,一个个汉字在我眼前跳动,像被春风唤醒的蝴蝶。有时读到入神处,竟不觉夕阳西沉,直到母亲在楼下呼唤,才惊觉双腿已经麻木。那些诗句渐渐融入我的血脉,成为生命最初的印记。
初中时,我迷上了鲁迅。学校图书馆的《呐喊》被翻得卷了边,借阅卡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。我总选择靠窗的位置,让阳光斜斜地照在书页上,看那些尖锐的文字如何在光影间跳跃。《孔乙己》里温酒的热气,《药》中人血馒头的腥味,《故乡》中月光下的西瓜地,这些意象透过纸张直抵心底。有时读到愤懑处,忍不住在书页空白处画下惊叹号,后来发现前面借阅的同学也做过同样的标记,只是墨色更深些。这种隔空的共鸣,让阅读成了穿越时空的对话。
高中三年,陪伴我的是从旧书摊淘来的一套《红楼梦》。书脊已经开裂,我用胶带仔细粘好。每晚熄灯后,我就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读。大观园里的悲欢离合,在静谧的夜里格外真切。有一回读到"黛玉葬花",手电筒突然没电了,黑暗中我怔怔地躺着,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打湿了枕巾。第二天清晨,发现书页上留下了泪痕,像极了湘云醉卧芍药寅时衣襟上的酒渍。这些与书相处的细节,如今想起,依然鲜活如初。
大学图书馆的玻璃幕墙将阳光过滤成学术的淡金色。我在这里遇见了博尔赫斯,那个用文字建造迷宫的盲人。他笔下的"沙之书"无限延伸,而我手中这本却是实实在在的——1981年商务印书馆的译本,书页已经泛黄,前一位读者用铅笔在页边写下细密的批注,字迹清秀工整。我们素不相识,却因共同阅读一本书而产生某种隐秘的联系。有时我会对着那些批注会心一笑,有时又忍不住在旁边写下自己的见解,就像在完成一场跨越时空的笔谈。
如今我的书房里,那个樟木箱子依然占据着显眼位置。里面的旧书已经传给了女儿,她在《唐诗三百首》的空白处画满了小花,在《红楼梦》里夹了许多彩色书签。每个周末的早晨,阳光穿过窗帘,将书房分成明暗交织的条纹。我坐在摇椅上,看女儿趴在地毯上读书的小小身影,恍惚间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。她偶尔抬头问我某个生字,我走过去指点时,嗅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气与书页的墨香交融,这是世间最美好的味道。
岁月如流,书香永恒。从祖父的毛笔题签到女儿歪歪扭扭的铅笔字,从阁楼天窗漏下的光到书房里明亮的灯,这抹书香穿越四代人,依然清新如初。它见证了我的成长,也将陪伴女儿走向更远的未来。在这个电子屏幕主宰的时代,纸质书的质感与气息反而成了最珍贵的馈赠—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,铅字微微凹陷的触感,还有那些不经意间留在书页上的生活印记,都是数字阅读无法替代的温度。
携一抹书香前行,便如同携带着无数先贤的智慧与温情。它不仅是知识的载体,更是情感的容器,记忆的锚点。当我们的生命与这些书页交织在一起,成长便不再是孤独的旅程,而是一场跨越时空的盛大对话。(生产管控中心 吉晓娟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