栀子
发布日期:2025-03-11    作者:胥京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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土墙上的丝瓜藤正抽着新芽,二爷爷蹲在墙根下的青石墩上,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。我蹲在他脚边玩泥巴,看他把烟杆在石墩上磕了又磕,忽然伸手往东边指:“乖乖,去看看栀子树醒了没。”

那时我刚五六岁,踮着脚扒着院门口的木栅栏,看见那棵碗口粗的栀子树正披着满树新叶,在晨雾里舒展着腰肢。去年冬天落光的叶子又长出来了,嫩得能掐出水,枝丫间藏着米粒大的花苞,像二爷爷藏在粗瓷罐里的冰糖。

“醒啦!”我撒开腿往回跑,布鞋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响声。二爷爷笑得咳嗽起来,布满老茧的手掌揉乱我的头发:“莫急莫急,等花开了给你编个花环。”

栀子花是二爷爷用板车从二十里外的山里拉回来的。我1岁那年,他说要给我种棵“长命树”。土是他一担一担从秧田里挑来的,基肥拌着草木灰,挖了三尺见方的深坑,我趴在摇篮里看他跪在地上栽树,粗布衫被汗水浸得透湿,后颈晒脱了皮。

“根要舒展,土要夯实”他总这么念叨。等树站稳了脚跟,他便在树根周围埋了圈碎瓷片,说是能防虫子。每到雨天,我就蹲在屋檐下看他给栀子树培土,浑浊的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,分不清是汗还是雨。

栀子

那年的端午节,栀子树第一次开花。清晨的露水还没散尽,雪团似的花苞就炸开了,满院的甜香能顺着土墙爬进邻居家。二爷爷搬来竹梯,摘下最大的三朵,一朵别在我辫梢,另外两朵供在二奶奶和姑姑的遗像前。

“莺莺最爱闻这个香。”他对着照片喃喃自语,手指轻轻抚过泛黄的相框。我踮着脚凑近看,照片里的二奶奶穿着蓝布衫,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姑姑,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。

妈妈总说我的头发比栀子花瓣还软。每天清晨,她都用木梳蘸着井水给我梳头,并摘下两朵半开的栀子花,一朵别在左边,一朵别在右边,然后把我举到穿衣镜前。我看见花瓣在晨光里微微颤动,像蝴蝶停留在发梢,幸福快乐的一整天便从这一刻开始了。

有次我在学校被男生扯了辫子,哭着跑回家。二爷爷正在给栀子树浇水,看见我狼狈的样子,抄起门后的扫帚就要去找那男孩算账。妈妈笑着拦住他:“二叔,小孩子闹着玩呢。”他气呼呼地把扫帚往地上一扔,却从裤兜里掏出两颗薄荷糖塞进我嘴里:“下回谁再敢碰我的乖孙女,爷爷把他绑在栀子树上喂蚂蚁!”

十二岁那年的夏天特别长。蝉鸣震耳欲聋,栀子树的叶子蔫蔫地垂着,花苞还没绽开就落了满地。二爷爷的咳嗽声越来越重,整夜整夜地睡不着,只能靠在藤椅上数窗外的星星。

“怕是熬不过这个夏天了”妈妈红着眼眶说。我抱着枕头蜷在藤椅边,看月光把二爷爷的影子拉得老长,盖在栀子树的根上。他忽然伸手摸摸我的脸:“乖乖,等爷爷走了,你要记得给栀子树浇水。”

二爷爷走的那天清晨,栀子树的叶子突然全部枯萎。我趴在他床前哭,他冰凉的手还攥着我的辫子,指缝里夹着朵蔫了的栀子花。妈妈说,他是闻着花香走的。

出殡那天,我把剩下的栀子花都埋在了他的坟前。新翻的黄土上盖着白纸幡,风一吹,纸灰和花瓣一起飘向天际。那天夜里,我梦见二爷爷站在栀子树下,手里捧着山楂丸,笑着朝我招手。

第二年春天,栀子树没有发芽。爸爸请人把枯树砍了,树根处露出碗口大的空洞,像被人剜去了心。

土房子推倒那天,我蹲在废墟里捡碎瓷片,忽然发现墙根下长着株小小的野栀子,叶子嫩得能掐出水。

“这是二爷爷变的。”我把它捧在手心,眼泪砸在叶片上。妈妈轻轻搂住我说:“他一直都在呢。”(炼钢厂  胥京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