陕北的春来得确实迟了些,花开花落自然也要迟一些。以至于到了清明时节,还有许多将落未落的花瓣儿,密布在光秃秃的枝干上,带来一丝微风,树枝上的花瓣开始扬洒了。在城隍梁脑畔山上,父亲提着些烧纸祭品走在前面,我跟在父亲的身后,拨弄着路畔山桃树上折来的还残存着花瓣的花枝。
这个时候的陕北清晨还是有些冷的,还种不得地,何况是清明节?父亲那满是褶皱的脸看着很平静,似乎勃勃生机的春带不来多少喜悦,晦暗的陕北清晨也没有多增添一丝忧愁,父亲缓步徐行着,没见脚步有多少匆匆忙忙。在陕北,清明这天再怎么忙碌,都要闲下脚步,到祖先的坟头去家祭,在陕北的民俗习惯当中,清明不祭祖是会被别人嘲笑的,因而,陕北人都会在清明这天,放下手头的工作,回乡祭拜一下先祖。
走在脑畔山梁上,不时能见到公路上驶过的汽车,卷起的黄土飞扬着,还夹杂着洒落在路边的花瓣,瞬间模糊了车的身影。灰尘飞了一会儿,便落在了地上,又落在了父亲的肩膀上,父亲并没有伸手弹拍,尘土飞扬在陕北人眼里早就司空见惯了。尘土落在父亲的头上,花白的头发变得几近土黄,落在衣服上,黑色的呢子外套变成了卡其色,倒像是刮了毛的牛皮,露出脚趾的黑色布鞋扎进厚厚的沙土,一抬脚,又扬起一些飞尘。突然,走在前面的父亲回过头对我淡淡地道:“这来往的车辆都是清明回来给先人们烧纸的,清明可是个大节。”父亲突然的一句话令我着实摸不着头脑。
祭祖结束后,太阳还未跳上远处山头的天际线,父亲便领着我一屁股蹲儿坐在了脑畔后梯田的土埂上,也不顾身上会沾染许多泥土。趁着清晨的微凉,父亲给我讲了许多爷爷那时经历过的事。父亲告诉我,爷爷曾经参加过战争,是一名战斗英雄,负伤退伍后一直是生产大队的民兵连长,也任过大队支书,做起事来雷厉风行,因而,在十里八村也算得上颇有名望,只是在那个物质和医疗水平并不发达年头,没扛过去疾病的折磨而离开了。父亲说爷爷离开时他还年轻,我也是刚出生不久,也是在这个季节,硷畔峁子上的山桃花刚刚盛开过了,花瓣儿似落非落的,仿佛述说爷爷生命的历程。
说着父亲掏出香烟点了一支,也顺便给我递来一支,然后点燃,“吧嗒吧嗒”地抽着,目光却是凝望着不远处的古城墙,直到手中的香烟几近燃尽才回过神来。顺着父亲目光望去,那是在未“退耕还林”前,家中经常种糜子的地,如今栽种着一片山桃。我立刻明白,父亲是透过了将落未落的花瓣儿,看到他与自己的父亲在田里播种、锄草、收割的景象了,那时的他可以随口喊出“大呀”(陕北土语中父亲的意思),而今这个对他来说是遥不可及,甚至早就尘封在心里,尘封在黄土地里,最后被清明落下的花瓣儿覆盖了起来,这一刻,我忽然明白父亲祭祀前冷不伶仃的那句话了。
人世间,都会用最美的说辞来美化自己的亲人,哪怕自己的亲人平淡得出奇,这就是人性。父亲和爷爷一样身材矮小,但爷爷在他的眼里就是伟岸的山,而他又是我心中伟岸的山,哪怕这座山并不雄伟,却依旧能托起清晨跳出地平线的太阳。坐在田埂上的父亲给我讲起爷爷的事时,充满了自豪感,就如我在文章里常写到的父亲一样。在这个清明节的清晨,他看着城墙下的山桃林地,心中恐怕多是思念,而我兴庆能陪着他坐在田埂上,看着映入眼帘的山桃林。
不知过了多久,算不得刺眼的太阳悬挂在了远处的两座山之间,温柔的光洒在大地,把黄土地染得更加金黄了,洒在身上,顿时暖洋洋的。父亲站起身来,拍了拍屁股上的土,扭头对我说:“走吧,回去吃饭,一会儿我还要去放羊呢。”回去路上路过脑畔梁上的另一片山桃林时,我指着山桃树说清明前后山桃花儿就落了,父亲告诉我,花落代表着山桃树开始结果了。我恍然大悟,虽说花瓣开始凋零,但也是一个新的开始,这时候又何惧花儿的凋落呢?(炼钢厂 王德中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