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小的时候很喜欢去外婆家里。外婆住在一个很小的村子里,从村头跑到村尾也并没有很长的距离,我小学多半的寒暑假都是在那里度过的。
外婆是个命途多舛却坚强不屈的女人,她出生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农村家庭,上面有四个哥哥两个姐姐,在她还不到1岁的时候,就被送养到了隔壁村一户更加贫穷的家里,变成了家里唯一的孩子,后来又陆陆续续增加了几个妹妹,自然而然地,她就变成了家里最不受宠的孩子,也是从那时候,她在这个村庄里开始了她操劳的一生。
外婆小时候是没有念过书的,不受宠的女娃从来就没有读书的资格,她在田埂地畔中逐渐长大成人。她其实是过过一段时间好日子的,在遇见我的外公之后,她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温暖,外公有一份好工作,在一所初中当老师,外公也没有因此嫌弃外婆,反而教她读书识字,她们结婚后生下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,那时她们生活得很幸福。但是命运没有眷顾她,只让她短暂的感受了一下幸福就飞快地收了回去,妈妈六岁的时候,外公突然遭遇不测,外婆到处找人寻求公道,但是却一次次被拒之门外,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,带着三个不到七岁的孩子,她的娘家人甚至也不愿在这个时刻帮一帮她。怀着满腔的愤怒与不甘,她安葬了丈夫,一个人扛起了那个家,那些年里,她就靠着摆地摊,养大了她的三个孩子,供儿子读完大学,再送两个女儿出嫁。
从我有记忆开始,外婆就一直住在那个小村庄里,那时舅舅刚参加工作,在离家几十公里的一个乡镇,外婆每天除了和邻居说说话,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独处,我想,她可就是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太多,老是想起过去的事,给自己气出病来了。偶尔周末还有寒暑假的时候,我都会去陪她,可能是因为隔辈亲的缘故,外婆对我有求必应,在外婆家我真正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,只要按时完成作业,多看会电视她也不会说我,外婆虽然溺爱我,但是在学习上却绝不让步,要求我必须把作业写完才可以看电视,每天中午坐在桌子旁盯着我,直到我写完她在检查完才放我自由活动,她在书桌旁躲我说,必须多读书,女孩子读书才有出路,我想,她可能是想到了年幼时的自己了吧。
周末的时候,舅舅从单位回家,外婆会做很多好吃的,我最盼着舅舅回家,夏天的傍晚,没有什么农活,舅舅带着我去河坝“偷”西瓜,其实压根也不算偷,舅舅在行动之前就和瓜农买了下来,只骗我是偷来的,害得我回家对外婆说不清瓜的来历。
童年时的村庄承载了我太多美好的回忆。
等我再大一些的时候,舅舅也结婚了,外婆的生活变成了只种一小块地,主要负责带表妹,我也多了一个玩伴,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错。但是可能是一个人生活得太久了,外婆有些不会和舅妈相处。舅舅工作调回来之后,就和舅妈搬到了镇上的房子里,外婆拒绝了她们的邀请,固执地独自生活在村里。她又回到了以前一个人的生活,越老越孤寂,她更频繁地想起来年轻时候的事了,妈妈怕她乱想,让她去和我们住,她总是拒绝。我们都知道,她太要强了,从来就怕麻烦别人,年轻的时候有人给她再介绍对象,她气得不行,跟人大吵了一架,此后便再也没有人在她面前提。
高中的时候,我只有周末才能去看她了,每次去,她都很开心,不用我说,就给我做那几道她早已烂熟于心的菜,也是那个时候我发现,她的记忆里变得越来越差,经常刚刚说过的话转眼就忘了,同一个问题问好几遍,母亲带她去看医生,医生说她这是老一个人待着生闷气,把自己气出病了,外婆得了阿尔茨海默病,也就是老年痴呆。她开始经常自言自语,睡觉说梦话,能听出来她又梦到年轻时候的事了。她还是执着地一个人生活。
高三的某一周,母亲又把外婆接到我家,前一天还给我打电话商量着周末回家给我做好吃的,第二天下午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,她哭着在电话里说外婆走丢了,我不敢相信,没人知道她已经病到了这种程度。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,她还笑着塞给我五十块钱,说让我收着等我长大挣钱了再孝顺她。我们使用了所有能用的媒介,报了警,贴了寻人启事,也利用了所能利用的所有网络,几十人在周边的村庄里找了十天,终于在第十天的下午接到了警方的电话,那个这世上曾经最爱我的人走了。外婆下葬的那一天,我跪在坟头前面的荒草里,我的眼泪流下来,我泣不成声,随着土一锹一锹地盖上,我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。风吹过坟墓旁的枯草,又吹起那些白色的纸钱和黄表,它们就像是古怪的雪片。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流了多少眼泪,在外婆入土为安的那片松树林里。外婆刚刚去世的那年,我在她的坟茔前独坐,诉说与她有关的思念,也诉说与她无关的哀伤。
之后这些年里,我不敢再回那个小山村,不敢回那间旧瓦房,一段近在咫尺的距离,我不愿重走,没有了外婆的村庄,充其量只是一个村庄而已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