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牵着山,沟连着沟,山的这头是村庄,山的那头也是村庄,虽说村子里没几户人家,但在陕北这广袤的黄土地上,不大的村庄星罗棋布。在陕北的每个村庄里,不论是“红个艳艳鲜”的山丹丹花,还是走头头的骡子,亦或者是三道道蓝的羊肚子手巾,都是陕北人用生活的碎片织成的锦缎,又撒遍了村庄的角角落落。
我还未到汉中工作时,是在青阳岔这个小镇上住了将近二十年的,因为镇子算不得大,日子久了,与镇上的人算得上熟悉,说是镇子,实际倒像是一个大一点的村子。茶余饭后,我总喜欢到人们平日里聚集的小广场上转转,与大家围坐在一起,顺道听一听他们谈论东家的狗下了几只崽子,西家的山羊买了多少钱。
都是熟悉的人,你东拉一句,我西扯一句,没有一杯茶,也没有一把瓜子,也能聊半天。都是操着浓重的口音,唾沫横飞地聊一聊国家大事和邻里故事,他们一会儿化身为忧国忧民的贤士,一会儿又是彼此的“情报”传递员,彼此交换着自己的意见。这样的场合是无拘无束的,谁也不需要刻意地伪装自己,心里的不快也可以尽情诉说,有的是听众,也不必担心会被笑话,毕竟大家都生活在这里,里里外外的大家都知道一些。
我算是一个合格的听众,极少发表自己的意见,多是听听他们谈论的趣事儿,在他们口中,我听到最多的就是住在一个巷子里老李一家人的琐碎。老李一家本是子长县一个小村庄里的,多年前因为家中孩子较多,生活所迫,老李携家带口来到了青阳岔,全家都在干一些搬运货物和清洁街道的活儿。
机缘巧合之下,老李一家开始了杀猪卖肉的营生,一家人总算在镇上稳定了下来,由于四个儿子都没怎么上过学,反应有些迟钝,有些事做得让人啼笑皆非,日子久了,他们便被冠以“憨汉”的“名号”,这名号逐渐传了开来,十里八乡就没有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们,他们便成了镇上有名的光棍家庭。很多人不知道的是,李家四子其实算不得傻,只是长时间从事杀猪宰羊卖肉的营生,兄弟几人看上去都是脏兮兮的,甚至有些油腻而已。
岁月是无情的,但往往是对安康生活的最好的证明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杀猪宰羊的营生让老李家的日子从最初的清贫逐渐丰富起来,还在镇上开起了最大的肉铺。四个儿子一心经营着肉铺,无暇顾及其他,便迟迟没有结婚,随着年龄的增长,更没人愿意将自家的女儿嫁给老光棍了。儿子们的婚姻成了老李的心病,老李在小广场上闲转时,逢人便求着说媒,不过真正愿意给说媒的没几个人,毕竟他家有“憨汉”这个恶俗的名号,而且年纪也大了。
四个儿子似乎并不在意别人异样的眼光,每天依旧是起早贪黑地经营着肉铺,后来又开了一家粮油蔬菜门市,日子也更加红火了。因为有杀猪的手艺,他们兄弟几人还常被十里八乡的人请去杀猪,尤为腊月时更甚,不过他们收取报酬的方式,只不过是一顿杀猪菜,或者是一包廉价的香烟。
老李家和我家颇为熟悉,父亲和母亲曾告诉我,也许有很多人在暗地里看他们的笑话,但我需要把善良种在心间,和他们多打一些交道,就会发现他们在复杂的社会里,依然保持着一颗最纯净的心。父亲和母亲从来都不是嫌弃别人的人,即便老李和家人是穿着油乎乎的衣服来到我家,父亲会搬来凳子让他们坐,遇到饭时母亲会端来一碗饭菜,吃到不够的时候,还会拿勺子用力挖一勺扣进碗里,还嘱咐他们一定要吃饱了。
也许是感受到父亲和母亲的热情好客,老李一家子总喜欢来我家串门,时不时还提来一块儿肉,有时候也有猪板油。记得最清楚的是老李一次来我家时提了一块肉,母亲拒绝时,老李一脸恼怒地说:“我们一家常在你家里吃吃喝喝的,这点东西还不够零头呢”,说着便硬塞给了母亲。老李几个儿子和老李一样,生怕别人吃了亏,谁家需要帮忙从来没有拒绝过,特别是日子逐渐好起来以后,或许是怕别人说他们挣了钱就忘了曾经的贫穷。有时候父亲贩粮食回来后,老李和他儿子都帮着装卸,父亲只是需要把三轮车停稳,打仓窑门打开,最后再把仓窑门锁上。
勤劳和善良的种子在岁月的滋润中,能开出最美的花,结出最丰硕的果实。许是他们的勤劳、踏实、善良让小镇上的人刮目相看,除了意外去世的四儿子,其他三个儿子没过几年就结婚生子了,老李也顺利地抱上了孙子,整天在小广场上逗弄,一个劲儿地夸自己的孙子聪明伶俐,手里有些零散钱时,还会给孙子买些玩具和零食。
母亲和老李头的三儿媳甚是熟络,每次母亲去买肉买菜时,都会给母亲少些钱,或许是老李给儿媳妇打过招呼了,虽说少的钱数不多,却是暖在人心。三儿媳告诉母亲的话,母亲后来又告诉了我,若不是心存善念,又怎么能在小镇上开这么久的肉铺?如果真的都是憨汉,蔬菜门市又怎么会红红火火?他们只是被风俗和道德绑架得体无完肤罢了,毕竟在那个贫穷的年代,多几个儿子,成家便成了难题,何况他们生活在纵深沟壑的黄土旮旯里。
由于工作的繁忙,我很少能回一趟陕北,更难得去小广场上听一听大家的琐事与心声的交流,那是没有争抢,没有猜忌的小广场,只是离我越来越远罢了。
生活在城市,看惯了城市里人来人往的街道,跳舞娱乐的大广场,却很难再当一个沉默寡言的听众,更难寻觅着像老李家那样把纯净的善良种在心底的人家,我曾想,难道是丰富的物质吞噬了人们的善良?又或者是认识的人多了,彼此之间筑起了防御的墙?后再来想想,并不是这样的,是因为生活,让人难得无忧无虑又无拘无束地坐下来,坐在广场上,泡一杯浓茶,嗑一把瓜子,伴着日落谈天说地,直到黑夜吞食了夕阳的最后一点光。(炼钢厂 薛生旭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